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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肠草的灵魂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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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肠草的灵魂

                                 吴晓娥

                   一

   窗外的远山已模糊不清,对面楼体的灯放着光,很有层次感。夜色笼罩四野,像一块幕布越压越低,直到裹紧整个大地。从十四楼往下看,如果不是最底层窗口的光,已感觉不到我与地面的高度。

    晚饭吃的不少,我和婆婆俩人各自一碗小米粥,分一个花卷,我故意把大块留给她,我们又吃光一份土豆丝。她说吃粥时有咸菜就够,我说不行,菜有营养,又不在乎这点钱。我原本打算不吃晚饭的,但为了让她多吃些,就做起表率,还鼓励她多吃点,多走路,体质好,身体恢复的才快。她笑着默认。由只想喝小米粥,增加到后来的份量,然后我们一起走路。甬道是环形的,足够散步用。

    人很多,靠甬道右侧的房间住三人,我们这一侧是两人,这时房间内的人都走出来散步。有的头上裹着围巾做的帽子,露出的光额头可以猜出来,这么热的天,帽子起到了保护形象的作用。有的两两聊天,有的独自沉思,有的走路跛脚,但都努力向前走着。

    墙角,隔壁病房的张阿姨又哭了,电话里依稀听见说想家。听语气,应该是和姐姐说话。只听她说,不用来看我,这儿都是全封闭管理,来了也见不到我,我只是担心,这病能不能治好,什么时候能好。话还没说完,一个女孩从房间走出来,应该是给她陪床的女儿,只见她立刻擦干眼泪,眉宇间挤出笑容,一点哭过的痕迹都没露,又开始和女儿有说有笑的散步。她从不在女儿面前哭。

    我和婆婆不紧不慢地走着。我拿出手机,两人来张自拍,她把病痛藏起来,脸上肌肉舒展开,抿着嘴笑,笑得很美。这段时间营养补充的不错,脸色红润,没有风吹日晒地劳作,皮肤白皙。本来就是个美人坯子,只是被岁月打磨地有些苍老。一米五几的个头,由一百三十斤,几个月竟折腾到九十多斤。每次从医院化疗回去,都会说浑身没劲儿。但走路时,她却撑着虚弱,任凭身子晃动,后背挺的很直,两条腿很用力,我们很少谈论她的病情,甚至视它为不在。这时,她轻声和我说,同病房的另一个病号比我小四岁呢。我立刻接上话,却比你显老很多。她面露喜色,继续说,她没做手术。我说,肯定是没法做了,只能治疗,您的做了,保养好就没问题。她走快两步,和我并排走着,脚步愈加坚定。我给她看刚才的照片,说多好看,她脸上露出一丝羞涩。

    租的床很不稳,安静地躺在上面,咯吱声就消失了,一翻身,声音会很大。我翻看带来的一本书,这样的环境适合与文字接触,能听到它们内心的独白和心脏跳跃的声音。我想象着十四层每个人的表情,猜测他们的心事。这是肿瘤病房,给病人进行化疗和放疗的场所。

                     二

夜色越来越浓,已看不清窗外的景物,婆婆静静地躺着。另一张病床上,女儿和母亲挤在一起睡,为了增大空间,她们脚相对,头分别朝向两侧,应该是为了省出租床的费用,二十天的确能省出来很多。已是八点半,婆婆从床上坐起来,又出去走了几圈。她早已摒弃旅途的劳顿,适应病房里安静又单调的生活。我为她对生命产生的敬畏而高兴。在这里,不管有钱的,没钱的,不管是农民还是高官,都得重新审视人生,生、老、病、死是不分年龄和职位的。

    一会儿,我就看到了四十页,突然觉得一本书带少了,一个能让灵魂静下来的地方,正是读书的好地方。我看了看书封面的两个大字《活着》,赫然入目。

    廊灯很安静,在走廊的顶部尽着自己的职责。偷窥房间内的人生百态。十四楼的病人很多,病人还差半天出院,就会被预约的病人补上,他们带着行囊从老远的家乡赶来,把病体交给医院,交给大夫。开始重新评估自己生命的意义。

    这是我第一次投入地看长篇,不是故事情节有多精彩,只是这里太静了,出奇的静,来自于心灵深处的静。不知不觉已是十点,我关掉灯,不能影响其他人休息,尤其是两位病人。黑色顷刻覆盖了房间,周围漆黑一片。整个世界停滞了思想,唯独我的大脑有股奇妙的感觉,那是来自病房的幻觉。我还是失眠了。

    我用手摸着耳机,想用声音催眠,可关灯前不知放到哪里。我不敢翻身,怕床的咯吱声,让黑夜晃动,还是没忍住,翻了三四下。偶尔看看手机,分散一下房间发闷的空气。我努力放松身体,放松大脑,让那些活跃的细胞静下来。强迫自己最后一次用手机看时间。

    已是子夜。有人发着轻微的鼾声,我想了想大夫嘱咐的事,明早六点去护士站验血。下意识地提醒自己,必须睡了。于是,把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闭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

                  三

    远处的山没完全变绿,一丛丛绿团,潜伏着,张望着,像涌起的层层绿波,成了春天的信笺。一棵树向十四楼探着身子,嫩绿的叶子,显示出生命的张力。十四楼不算太高,于我们却离天空很近。每天,晨曦的第一缕光从山涧跃出时,希望的福祉首先普照在十四楼每个人的身上,我们接受着。

    按约定,六点去抽血,我们一前一后走向护士台。婆婆已有明显的驼背,这是术后的第二次化疗。凌晨的甬道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有些摇晃,她把不安和惊悸藏得很紧。我走上前去,想搀扶她,她胳膊用力拔了一下,没事,我自己能行。我感觉到一股来自内心深处力量,能让人坚强和勇敢的力量,内心反倒有些欣然。

护士早已等在那里,台面上的框里有很多小试管。婆婆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挽起睡衣袖子,手攥成拳头状。已住过几次院,动作非常熟练。只见一股鲜红的血液流出。她轻咬着唇,微皱眉头,眼睛看着侧前方,目光有些潮湿。从正月初四开始,不知有过多少次这样的抽血,每次她都主动换胳膊,如果用显微镜看,应该能看到很多小孔。

    我在护士台的屏幕前站着,上面贴满了病人的床号、姓名和年龄。二十四岁、三十六岁、四十五岁、五十七岁,九十二岁……,这些绿色数字在我眼前晃动,变成一个个细胞,在每个人体内攒动,分不清哪个正常,哪个是病态,它们不分年龄,在人体内驻扎。只有让输液管里的液体沿着血管壁慢慢肃杀,还要祈祷这些液体对白细胞手下留情。

    同病房的老人,头发白且稀少,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隔的很远,那些抬头纹还是落入我的眼中,她的确比婆婆苍老许多。每天护士给她打针,是为让骨髓生出新的白细胞。这个过程应该很痛。那天,她一直用手捶打后腰,一边捶一边呻吟,她女儿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帮忙捶打,眼里泛着泪花。她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来,虚弱的身子,在女儿的帮助下,不停要挪动着,白色床单已经扭曲。

    直到晚饭,女儿把病号饭放在床头柜上,小米粥,花卷和一盒小菜,她依然躺在床上。只见女儿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妈起来吃点吧,不然营养供不上。她像个婴儿啜泣着,不吃,吃不下,疼,特别疼。声音微弱,娇嗔且细小。女儿把头贴近她的脸颊,用手擦拭眼泪,哄自己的孩子般说,一会儿就好了,忍着点,不哭了啊。我听着,鼻子一酸,病中的老人的确就是个孩子。我提醒她们,不然找下大夫,有没有不疼的办法,女儿转身出去。

    大夫说,今天的第二针就是控制疼痛的,没感觉比之前轻点嘛?老人擦擦眼泪,是轻点了。再坚持一下,药水需要慢慢吸收。老人点点头。大夫离开后,女儿又小声说,您少吃点,不然饭凉了。老人最初还是不肯,女儿拿起勺子,喂着。几口后,她接过勺子,开始自己吃饭,吃的很慢。

    不知从哪个房间传来一阵干呕,应该是化疗引起胃的不舒服。我看婆婆皱起眉头,就领她走出房间透气,唯一的去处也只是沿着甬道行走。

                 四


    甬道的墙壁上挂着很多宣传栏,用不同颜色的字体表示问题的轻重,红色,蓝色,绿色,黄色,写着治疗方法及注意事项。看着这些病变的图片和文字,让人十分心悸。路过的人驻足的,蹙眉、叹息,露出惊讶的神色;有的站在宣传栏前打电话,心里装着放不下的工作,不停地嘱咐着;还有的边走边和家人视频,要把鸭子赶进河里,猪不能吃冷食,视频那头声音清晰,放心吧,屋里、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就等你回来呢,好好养着。电话这头的人面带苦涩,还得十天呢。甬道里有些嘈杂,人们有的顺时针走路,有的逆时针走路,我用手比划着告诉婆婆,表针行走的方向是顺时针,咱们按这个方向走,婆婆很听话。

    墙根下,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有六十多岁,侧躺在一件摊开的衣服上,地板很凉,停暖了,每个病房为了通风,门和窗子产生着对流,消毒液的味道随风行走,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叔叔早已忽视了冰冷和味道,不停刷着手机,任时间溜走。

病房内,陪床的人只有一个小方凳,可以坐着,租的床晚上七点送过来,白天没地方躺,所以叔叔才会躺在楼道里。旁边一位年龄偏大的老人,站着和他搭讪,时间过得太慢了,我来十五天了,还得八天,我老婆反应很厉害,总是吐,哎,我也不能替她承受,看着心疼啊。他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眼泪顺着皱纹流,他眼睛红红的,背对着病房。

他们和我一样,是来陪床的,我裹紧衣服,看着两位老人。在这乍暖还寒的季节里,叔叔半截身子躺在地上,他侧着身子,粗糙的手指拔弄着手机,嘴里喃喃地说,还能有个人让自己陪护,是幸事,还不知我家那位能活多久,大夫早就下话了,可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放弃。

我领着婆婆赶紧离开,不想让这些言论影响她的心情。我们在宣传栏下行走,我的眼睛被红色字体吸引着,那是警示语言,婆婆不识字,她不懂字里行间的意思,这样也好,内心干净。

            
                五

    婆婆这次住院任务很简单,第一天做心电图,第二天验血项,第三天输四个小时液。所以我的空闲时间较多,有时间读书和走路。余华的《活着》也有让人一口气读完的感觉,淑珍顽强的生命力感染了我,尤其是当大家认为她已经不行了,第二天竟然奇迹般的好起来。只因富贵的一句话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力量,“你不能扔下我们”。

    婆婆靠在被摇高了的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临床的老人聊天,病友之间无形中会产生一种同病相怜的友谊。那位老人要住二十天,应该是放疗,而且因白细胞减少,需要先打针来提高白细胞的指标。婆婆看着她稀疏的头发,神色有些黯然,问我,掉头发是因为放化疗吧。虽然她不懂什么病需要放化疗,但这个词被住在十四楼的人无数次地说,已经在她脑海里形成记忆。我解释着,病不一样,病的轻重不一样,治疗方法不一样。不要关注自己的病,不要想自己是病人,心里要有一股意念,我要好了,时间久了,病就会消失。我试着让她学习家珍的对病的态度,对生活的态度。

婆婆的病是结肠癌转肝癌,我们告诉她是肠梗阻,做完手术后,需要定期复查,她相信我们的话,而且一直配合治疗,内心很淡定。虽然她也时常说,村里有两个人因为这病,时间不久就去世了。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恐慌和无助,就会讲身边很多正面的例子,给她增加信心。尤其是每天读一段《活着》的文字,赶走那些影响她情绪的想法,填充内心的空白,让她对生活产生新的认识。

输液袋里的液体缓缓流进婆婆的身体,粗糙的手臂,皮肤明显老化,老年斑躲在松垮的肉皮上。她平躺着,不敢翻动身子,生怕不小心会跑液,或者怕自己一动会影响液体的功效。这时,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洁白的墙壁,浅色的窗帘,阳光从玻璃中透进来,若隐若现,落在婆婆的手臂上,给冰冷的液体一丝温暖,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们也会抓住这丝希望,抓住这比黑暗中一颗星辰还渺小的光亮。

房间里充满病体的味道,吊瓶滴答作响,仿佛再给每一个穿着条纹病服的人进行生命倒计时。我悄悄转过身,擦了擦发红的眼睛。

                 六

    老铁接我们回家后,他神秘地叫我一起上后山。此刻已是五月,山上绿的浓度愈加浓厚。漫山遍野的绿色中,藏着淡雅的小花,白色,粉色,黄色,紫色……它们放下身姿提醒着人们,春天已近尾声。

    老铁走到一丛开着黄色小花的植物前,说,这是断肠草,可以治疗顽症,邻村有个病人,医院已不收治,用这个做偏方,吃了三年,竟奇迹般好了。他含笑的表情露出希望和期冀。

    断肠草是春天的山野中最先长出植物,嫩绿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直到长出黄色的小花。在姹紫嫣红中,黄色的花瓣尤其透亮。这暗示生命的胡蔓藤科植物,传说具有人的灵魂。圆圆的薄叶子,绿色叶面上布满细细的绒毛,仅靠空气中少量的水和微弱的阳光生存的它们,有着极度的敏感和洁僻,一旦被猴子之类的动物触摸过,就会一天天枯萎,最终死去。第一次听说它的毒性能医治顽疾。

    老铁竞直去拔断肠草,一把一把装进袋子,黄色的汁液沾满了手。看他不顾一切的样子,我大声说,这草有毒。小时候就知这草有毒,毒性很大,牛羊吃了就会被毒死,所以不管是动物还是人类,走路时都会离这种植物很远。更别说触摸和食用。传说神农氏就是因为尝这种草,毒性大发,没及时吃解毒药,肠子被断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但老铁全然不顾,还掐了一小点叶子放进嘴里品尝,带着苦涩的笑容告诉我,是辛辣和苦的味道。

    院子里,老铁专注地用水清洗着,他身边放着三盆水,按顺序在三只盆里搅动,直到在最后一盆拿出草后,水是清亮的,才算洗完,再整齐的晾在簸箕里,篦子中。看着半院子的断肠草,花叶逐渐枯萎,我们期待它真具有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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