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记！别读这本书

剑鸿

　　看过梅尔•吉普森《启示录》的朋友，一定不会忘记电影中玛雅人在金字塔上杀人祭神的惨烈场面，摘心斩首，血流满阶，摘出来的心还在跳动，斩下来的头颅从塔顶滚落…… 还有男主角逃亡时经过的尸堆，腐尸如林，虫蝇乱飞…… 如果说吉普森展现的是文明起源处种族屠杀的野蛮血腥。那么，徐克导演的《地狱无门》则分明带有愤世嫉俗的意味，着意于讲述“不是你吃别人、就是别人吃你”的乱世寓言。电影始终弥漫着一股恐怖茺诞的氛围，整个村子的人都貌似恶鬼野兽，争以人肉为食。每一个进入村子的外人，在他们眼里都是美食，等待屠场分肉。

　　影像叙事毕竟带有虚构之嫌，清醒的观者自然能够保留一份袖手旁观的淡定和娱乐心态，因为人们清楚地知道，屏幕的背后，人为饰演的断头尸一翻身就可能是哈哈大笑鲜活的人，滚落的带血的头颅也不妨用某种道具替代。演者自演，观者自观，一时的感官刺激，转头就会逐渐淡化和模糊。与这种平面虚构的影像叙述不同，如果借助文字来真实记录如此这般人间地狱般的惨状，我们就很难做到淡定旁观，因为文字所具有的想象激发力，只会将读者推向一次又一次的心灵震撼和抽搐。

　　让我们来看看这样几个场景描述：

　　场景一：天渐暮，敌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乘屋暂避；雨尤甚，十数人共拥一毡，丝发皆湿；门外哀痛之声悚耳慑魄，延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

　　大雨如注的夜晚，人间仿佛地狱，到处是屠戮的哀声，死亡由远及近，生命连飘摇的小草也不如。十几个人拥着一块破被子，躲在黑暗的楼檐避难，随时都可能成为刀下鬼。直到夜深人静，才像老鼠一样壮着胆子出来饮食，以延续卑微的肉身不陨。

　　场景二：数十人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

　　这样的境况，已经不能和狗和羊相比，甚至连虫蚁都不能比。即使再大胆再有才华的导演，也难以用精微细腻的影像语言来表现如此惨无人道的场景。作为读者，读到这样的文字，也每每感到心胆俱寒。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也不愿意相信，这是发生在真实人间的事情，地狱也难有此景象。

　　场景三：初四日，天始霁，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後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盖此百万生灵，一朝横死，虽天地鬼神，不能不为之愁惨也！

　　大屠杀后的地狱景象！人类头顶的太阳依然照耀，而遍地狼烟腐尸，臭气百里，天为之失色，云为之惨淡。可怜作者竟还能记得起这是人间纪元的初四日！

　　人类历史上类似的事件也许并不缺少，要不然不会有“杀人盈城”、“流血千里”的修辞。人类历史上类似的哀痛也绝不会少，要不然也不会有“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的哭告。臭名昭著的屠杀屠城记录在史书中比比皆是，南京大屠杀，嘉定三屠，亚美尼亚大屠杀、犹太种族屠杀、红色高棉期间的柬埔寨屠杀。翻开人类文明的前进史，无不伴随着鲜血与战火，当英雄在光环笼罩下站立起来的时候，谁曾注意过那些在“英雄”脚下匍匐哀号的人？血腥的、惨无人道的屠杀，是人类历史上永远无法回避的黑暗。这是文明的悲哀，也是人性的悲哀。

　　但是，许多鲜血和灾难已经被历史尘烟掩盖，许多哀嚎与哭告已经被时代的喧哗所屏蔽。即便是一些来自灾难亲历者幸存者残留的记录和描述，也已经在回忆中淡漠了浓重的历史现场感。至少在笔者的阅读经验里，很少读到上述所列的这样鲜活详尽的历史现场描述。这样的描述让人不自觉地陷入一种历史空间，在这种空间里，我们顿生一种惊惕，人间太平，人生无事，多好！这或者正是记录者的愿望——後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无事之乐；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阅此当惊惕焉耳！

　　记录这些场景和怀抱如此愿望的，是明末清初一个叫王秀楚的人。据说，此人是史可法的幕僚，家住扬州西城，生平事迹不详。公元1645年春天，进入山海关的清军一路南下，四月达到扬州，遭到史可法率领的扬州官民誓死抵抗，清军伤亡惨重。四月二十五日，扬州城破，史可法战败被俘，为泄一城合力死战之愤，清军在扬州城疯狂杀掠十日。据王秀楚描述，屠城之后，“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後约计八十万馀。”

　　八十万的生灵，在短短十天之内灰飞烟灭。这十天，对王秀楚来说，好比地狱行走，噩梦缠身。在王秀楚的记叙里，屠城的消息由远及近，由耳闻而至目睹，直至己身遭难，又屡次逃亡，爬屋檐、匿草垛、躲水缸、住棺材，用金钱买命，涂血污装死。亲眼见人头纷纷落地，亲耳听亲友临死惨嚎。随着作者一笔笔描述，读者的心也一圈一圈地缩紧。如临现场的屏息颤抖，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叫人不忍卒读，几将窒息。

　　很难体会作者是如何记录这等亲身经历的。但我们要庆幸作者的文笔和记录的胆量。否则，诸如此类的人间惨剧，只不过是史书当中寥寥的几行字而已。正是因为这样真实可靠的目击见证，才让作者的记录具有了不同于正史的别样价值。整个记录文本通过杂记的形式，叙述耳闻目见，作者自己也被记于笔端，和历史事件融为一体。全书不到八千字，却写尽人间世态，恩爱情仇，美丑善恶，步步惊心、字字血泪，叫今天的我们读来，总觉气郁神恍，疑为梦魇，疑在地狱，仿佛所处非人间。

　　如果你要问这是一本什么书，那就是和《史记》、《汉书》、《大唐西域记》并称"史地十大奇书"的《扬州十日记》。笔者想奉劝诸君的是，无心于历史研究且耽于当下幸福生活的朋友千万不要去读这本书，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