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枣熟了
2022-01-07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进十月,秋山渐老。霜降过后没几天,外婆托人带信,后院树上的拐枣熟了,早些去摘,不然会被野物偷吃完。
隔天黄昏,父亲肩上背了一杆猎枪,带着我过了一条河,爬过一段曲折山路,来到外婆家。后院是一片菜地,竹林盘踞的坡坎、苔痕斑驳的石墙和藤蔓攀绕的篱栅把菜园围得严严实实。太阳刚落山,晚霞残光勾勒出竹树剪影。柿子树上残叶飘零,红亮的果子挂在秃枝上,照亮这山中暮色。风翻过篱笆漫进后院,一些熟透的拐枣经不住风的摇晃,从树颠轻轻滑落到菜地里。
“乖孙儿,去把地上的拐枣拣进来哈。”外婆往火膛里添了一把柴后,在灶台上切着腊肉。
我赶紧到菜园子里捡拾那些飘落在地的拐枣,遇到粒大饱满的,直接啃食起来。父亲站在拐枣树下,打量树干上的爪印。
“姆哎,偷吃拐枣的是猬子,我今晚收拾它。”父亲向外婆言道。
“打它咋子嘛,拐枣摘完,它就跑了。”外婆嘟囔道。父亲听了也没在意,他这趟的目的,根本不在那些拐枣,而是猎杀夜间偷食果子的野物。
我拾了一大筲箕拐枣进屋,外婆已经做好夜饭,幺舅也回来了。一家人围坐着吃饭,外婆拎出一瓶酒,姐夫郎舅端杯对饮。
吃过饭,外婆从板墙上取下一饼葵花籽,让我放在火炉边烤脆了嗑。又取些棕叶将拐枣分扎成把,让幺舅端着筲箕挨家挨户给左邻右舍送去。
父亲从门后掂出一个旧木盆,寻了铁丝和胶把钳,重新给木盆加箍。这是父亲讨人喜欢的地方,每次到外婆家,手从来都闲不住。修补物什、担粪浇菜、打米磨面,啥活都干。外婆家里常年都备着酒,舅舅们一般不喝,都给姐夫留着。
外婆在长凳上支起草鞋耙,打开一捆竹麻打草鞋(麻鞋)。外公过世得早,舅舅们年纪小,外婆家里家外操持,白天忙活,晚上还要打草鞋。靠着上街赶场卖草药、鸡蛋和草鞋,一家温饱解决,居然还有结余,这在几十年前的山村,可是不多见的光景。山里人家的小伙子不好找媳妇,三舅学了裁缝,就到山下开铺子,幺舅跟着一起学手艺。外婆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如果舅舅们凭手艺挣了钱,能在山下安个家最好。
外婆打开话匣子,边打草鞋,跟我讲一些陈年旧事。
我妈小时候皮得很,二姨有些贪吃。邻村有户人家拐枣熟了,姐妹俩跑到拐枣树下唱歌,跟主人理亲戚。人家见着两个女娃子乖,就送些拐枣给她们。尝过甜头了,就天天跑到这家院门外唱歌,人家不理她们了。有天主人不在,姐妹俩溜进院子偷摘拐枣。还没到树下,就被看家狗撵得抱头鼠窜,二姨的衣服还被狗牙齿撕烂。
晚上,大人从地里回来,得知情形,少不得一顿责骂。第二年春天,外公在后院的菜地里栽了几棵果树。树苗随着女儿们一起长,等到挂果的时候,姐妹俩也次第出嫁了。便宜了我们这些孙辈,年年都有好些果子吃。
外婆很快打好了一只麻鞋,把楦头装进鞋窝子,穿上麻绳收口,再用木槌敲打着鞋帮,捶得软和了穿起来不磨脚。
“李家哥,明天帮我换一根草鞋耙齿,这根要断了。”外婆摇着一根松动的木耙齿,套上竹麻绳,准备打第二只鞋。父亲已经箍好木盆,爽快地答应着外婆的话,用油筒给火枪上油。枪管擦得黑亮后,拿出水牛角做的火药筒、竹管做的铁砂筒开始装枪药。
我心里挂念着窗外的拐枣树,巴不得那猬子早点上树,好见识父亲的枪法。再说如果打中了,明天就有野物肉吃。但我的好奇心终究抵不过沉沉睡意,在火炉边的宽板凳上睡着了,谁把我抱到幺舅床上的也不知道。只记得后来做了一个梦,梦见幺舅变成了一个大姑娘,顶着盖头出嫁了。好多人在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吃宴席,鞭炮放得震天响……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想到父亲夜里打猬子的事,赶紧穿衣下床奔到后院。父亲在石板地上不紧不慢地做草鞋耙齿,幺舅站在拐枣树上,手里举着一根绑了铁钩的长竹竿,已经打了半口袋拐枣。
“爸,打的猬子呢?”
“灶屋里。”父亲朝灶房噜噜嘴。
我跑进灶房,外婆正在里边磨豆子,磨声嚯嚯。土灶前的泥地上,趴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小动物,比兔子大,鼻子像猪,脸却像鼠,尾巴毛茸茸的。猬子已经死去,中弹部位在前腰,伤口上的血已经干涸。
我端详着眼前的猬子,想到梦中的鞭炮声,也许是夜里父亲的枪声所致。但幺舅变成新娘子出嫁这个情节,我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转过身帮外婆推磨,给她讲我的梦境,外婆听了一脸茫然,叹了口气默默推磨。乳白的豆浆泛着泡沫从石槽里流下。
灶上的笼屉里热气腾腾,馍馍蒸熟了,大家胡乱吃了几口,又各干各事。我也爬上树,跟幺舅一起打拐枣。
拐枣树好高啊,站在树杈上可以望很远。太阳爬上山头,村庄人家的屋顶上炊烟飘散,与淡淡的晨雾融在一起。零零星星的槭树、花楸,成片的水杉,经霜后叶色斑斓,村后的山坡上彩林起伏。村子下边,那些曲曲弯弯的梯田里,油菜、麦苗绿意流淌,一条唤作烟溪的小河在山谷里时隐时现。山脚的坝子,像一块块绿花帕铺展,依稀可见我家的老屋。
十八九岁的幺舅也呆望着远方,绷着一张清秀的脸,好像有什么心事。吓得我不敢跟他搭白,专心摘拐枣。
父亲把猬子倒挂在树上,从腰间抽出一把猎刀开始剥皮。雪亮的刀锋在猬子小腹处轻轻下刀,开了切口后,一会儿划一会儿拉。不到十分钟,连头带尾,整张皮子就下来了。奇妙的是,除了起刀处的那个划口,全身完好。父亲抓些稻草塞进猬子皮的肚子、腿部,一只猬子又活灵活现出现眼前。父亲将猬子皮挂在灶房的篱笆墙上,这东西风干后可以卖钱。
一树拐枣打完,我和幺舅溜下树,开始扎把。父亲则在水槽边给猬子开肠剖肚,把肉冲洗完毕就到对门堂舅家去了。堂舅是个补锅匠,父亲找他,多半要炼铁砂,就是打火药枪用的铁弹。
不一会儿,堂舅来了,在房檐下支起炉子,架上风箱。炉火熊熊燃起,他把一口小坩埚平放炉上,再丢进一些生铁块,父亲在旁边拉风箱,两个人边摆龙门阵,边抽着旱烟。“吭哧吭哧”的风箱声中,坩埚里的铁块一点点慢慢熔化成银色的液体。父亲把堂屋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后,坩埚里的铁块也彻底化成铁水。堂舅戴着一只又脏又破的厚手套,端起坩埚快步奔到大门口,往堂屋地面上一泼。铁水像雨点一样落下,“嗤啦,嗤啦”,白烟四冒,一颗颗亮晶晶的小铁弹散落在地面上。
外婆担心我被铁水烫伤,让我去邻村叫二姨一家来吃饭。回来时午饭已经好了,菜很丰盛,蒜苗腊肉、土豆烧猬子肉、红油豆花、凉拌干蕨菜,还有菜园里的时鲜菜蔬。父亲和堂舅热络地喝酒聊天,喝着喝着,堂舅冷不丁感叹起来,说是山上的日子虽好,可是儿子长大,讨不到媳妇,让人心焦。山上的女子些都不想留在山上,纷纷远嫁。
外婆望了一眼幺舅,夹了片腊肉到我碗里,急吼吼地嚷道:
“回家给你妈说,让她上点心,给三舅、幺舅介绍新嬢嬢(女朋友),你哥比幺舅小都说上新嬢嬢了,不要只管儿子就不管自家兄弟。”说完朝我父亲狠狠地瞪了一眼。
父亲憨厚地笑了笑,继续喝酒。幺舅脸色阴郁,把空碗往桌上重重一搁,转身进屋。吃完饭,收拾一番,背上拐枣、柿子和几双草鞋回家。外婆送我们到村口,隔了好远还在交待给舅舅找女朋友的事。
第三天中午,外婆急匆匆赶到我家,哭诉说幺舅跑了。
原来,幺舅早上背了一大袋拐枣和二三十斤米离开家,准备上街卖了拐枣就背粮食到三舅的裁缝铺。结果三舅下午回家,说是没米吃了回来拿。外婆当即有点慌神,忐忐忑忑等了通宵幺舅也没回。次日天没亮娘俩分头到处找,也没处寻。后来听人说在车站见过幺舅,外婆断定幺舅离家出走了,跑哪儿去了?为啥要跑?……一串问题让一家老小满头雾水。
饭也没吃外婆就要回去,说是猪没人喂鸡没人关狗要偷吃蛋。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担心幺舅回了没人在家。母亲送外婆回去,在娘屋里陪老人家住了两天。
母亲回来说幺舅有消息了。那天幺舅卖了拐枣和大米,买了车票去了蒲江,到一个远房的姑姑家落了脚。这家人看情况不对,打了长途电话回来报信,说是让幺舅耍几日送他回来。得了消息,外婆由终日哭哭啼啼转为整天骂骂咧咧。
又过了些日子,幺舅回来了。一进院子,外婆抽起竹竿准备打人,看见后边有个漂亮姑娘,只得讪讪地假装赶鸡。这姑娘是蒲江亲戚帮介绍的,来了就没有走,后来成了我的幺舅母。
外婆人前人后夸儿媳妇好。她说,人啊,缘份到了,再远也会相聚。幺舅一撇嘴,在我们面前哼哼:不离家出走跑一趟,哪里讨得到你幺舅母。
隔了些年,幺舅终究熬不过山里的苦,举家搬迁到蒲江去了。再往后数年,外婆年事渐高,也去蒲江跟幺舅一起生活。
外婆临行前背了拐枣到我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到:
“房子卖了,果树也是人家的了,以后没拐枣吃了……”
我们在外婆的哭声里吃着拐枣,涩味很重,父亲默默地用拐枣泡酒。母亲平日里不让父亲喝这酒,一家人齐聚,酒坛才开封。因此,外婆家的拐枣味儿得以多存留了些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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