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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打的印记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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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打的印记

  过去只知道疲倦或者寒冷,冬天的早晨山野布满雪,手背以及脚底生有冻疮,整个心子颤抖,害怕那种痛痒。童年的记忆里,仿佛冷,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学校门口迟到,等着老师惩罚,组成了贯串一生的记忆。除了老师惩罚,我的母亲粗暴,家里一直困窘,拮据,没有钱,心情时常很不好。一旦学校犯了错,或者村子里惹事,母亲不会说教,夜晚回到家里就会打。我的父亲是一个最老实不过的人,像我的爷爷,粗笨的额头,两边瘦削的脸颊,走路时常低着头,背也有点驼弓,说话不多,不是一个聪明灵巧性子强梁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是母亲打理做主。父亲对我和哥哥非常慈爱的,然而那种慈爱也显得笨,不会做什么,也不会说什么。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有打过我一回。只是有一次,应是八九岁的年纪,上小学四年级,村子外面新修一条大马路,我从隔壁村一个同学家借一辆自行车,还不会骑,不过是自揣自学罢了。学得好几天,东倒西歪的,感觉能上路了。星期天,夏天的早晨,将车骑出去。父亲背着锄头,恰好放牛回来,下在水塘边洗脚。水塘边上是新修的马路,我是个性子急猛的人,又有学会骑自行车的骄傲感,骑到水塘边一段下坡路,心里想飙一阵。操持不熟练,急刹不住,一个猛子扎进水塘里。人和车都淹没了。我原是会游泳的人,应是心里急了,手把住自行车没放,人沉下去水呛住,半天出不来。好在父亲看见了,从水塘另一边跑过来,跳进水里救起。我原是不哭的,包括母亲时常打骂,有时用粗糙的木条打背,也是红涨着脸梗,死活不会哭。这回父亲红胀着眼睛,青筋暴露,伸手就要打我。在我一生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父亲那样动怒过,手伸到半空劈下来。他是这样劈的,手伸出用力往下劈,劈到半途又停住了。因为用力过猛的缘故,他自己倒往后弹了弹。他终究还是没有打我。一双眼珠子鼓得像火红的老虎,嘴唇发颤,脸颊两肉缩紧,气急败坏。后来他又下水摸了自行车上来,没有说一句话。我的父亲是慈悲的,只是有时太笨了,他不懂得教育我。

  我的母亲时常爱教育我。说白了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惹事,人家骂过来,心里刺激,觉得十分受欺压。农村贫瘠,人的思想落后,家境稍好的人家,见比自己穷困的人,说话左挑右刺,十分难听伤人。也是势利眼罢了。母亲是性格好强的人,父亲老实于懦弱,于村子里站不住脚。一贯就母亲出头,男人家的事仿佛她也能打理。比如村子修马路,每家每户要出人力,白天开山放炮晚上挖土渣,她都要去。有时晚上开会商量白天的事如何干,哪家多干了少干了,她也要参与意见。院子里修祠堂,家家户户凑钱的事,她也要参与意见。在我的记忆中,女人家参加集体商量的事,没有哪一次不挑是非,不吵架。我有一个婶婶,那是嗓门极大,最不讲理的人。又极爱挑事,几乎与院子三十多户人家的婆娘,都吵闹过。现在院子大部分外出打工,或者搬迁出去,绝少听见吵架的事了。在我近二十年的记忆中,仿佛我的婶婶脾气改了不少,不是原来那种人了。

  母亲脾气应是也改了一些,不是原来那种人了。在我的记忆中,母亲跟婶婶,那是死对头。我的母亲个子虽小,性子却凶,粗暴。婶婶偏是嘴厉害,有时上学经过院子中间一口水塘边,为了家里老人一点小事,她就站在台阶边骂。农村的泼妇骂起街来,那是很有一手的。大清白的早晨,一骂就是几个钟头。具体骂的内容,现在也忘了。或者吵架骂嘴的人,只是嗓子大,那种气,不知从哪里来的深仇大恨。我的母亲外面与人骂得少,喜欢家里生闷气,闷着闷着又要骂父亲。骂他懦弱无能,没有主见,不会挣钱,也不能撑腰。意思是没有跑出去替她打另外一个女人。然而男人怎么可能随便打一个女人。何况父亲还是家里顶怕老婆的人。也有男人打女人的事。在我的记忆中,隔壁的堂伯父,打过他的妻弟。结果两兄弟彻底闹翻,家里各自磨柴刀,意思要劈开去。我是见过他们磨柴刀的,家里的男女老少都来劝阻。尤其是上头老人,见兄弟间闹成这样,气得双脚发抖,胸腔急闷吐血。然而兄弟间,终究没有互相劈开去。但是也有几十年不说话了。堂哥堂弟结婚,堂伯父与堂叔叔还扭扭巴巴的,老婶子还疙瘩着不自在,吃了一餐饭就立马散了。

  前几年二叔孩子结婚,我是没有回去的,听说母亲去婶婶家吃了饭。电话里提到婶婶家的喜事,语气是冷淡的。我说你们过去几十年了,早年吵架的事也该过去了。母亲听见语气梗巴,又要在电话里数落我。哥哥是狡猾一点的人,母亲的事一贯不爱说。家族矛盾,仿佛视而不见。我性子耿直,如今到了壮年,心强气盛,老人家倒是衰弱了,少不得由我挑起早年的事,反过来说她们一顿。我其实是为了她们好,然而她们心里那种结,没有看见完全消解过。我是被母亲打大的,不见得十分慈悲。

  在我的记忆中,被母亲打得最厉害的一回,脸上一道长伤疤,差点打瞎眼睛。事情来由也是我淘气,四五月份暮春,偷人家李子吃。老太太骂过来,呼天抢地,仿佛要了她的命。又骂母亲,又骂父亲,祖宗八代也数落,隔过三四天上学,走过李子林,老人家在田埂边浇菜地,看见了还要数落骂。也是农村贫瘠,我们的童年,虽然不像爷爷辈差点饿死,不像父亲他们那样上不起学,但是物质还是有点贫乏,没什么好吃,远远不能满足一个小孩的口腹之欲。见人家桃子想偷,李子想偷。六月的瓜田熟了想偷,七八月的青蓬莲子也想偷。在我的记忆中,同辈长大的年轻人,小的时候几乎都成群结队地偷过东西。有时家里有,也想着偷人家东西,吃起来感觉香甜一点。或许偷这回事,有一些隐秘的刺激性,也是童年的一种乐趣。

  我的母亲打我,是在早晨。母亲早上四五点出去劳作,外面受了人家的挑衅谩骂,七八点钟回家吃饭,见我蹲在街沿边,伸手就打。我那天本来有个好心情,因为隔壁的堂婶买了不少东西分给我吃,吃完饭,我又打算跟院子几个伙伴去溪里捞鱼。谁知遭了一顿打,气愤地顺手砸了碗。农村的习俗,父母打子女,子女当面挑衅摔碗,有时是大忌。我的母亲本来外面受了气,性格又暴躁强梁,家里见我不受管教,或者说父母的权威受到挑战,那就是逆子。先是拿了板子抽,往下进了厨房拿出柴垛里一种干刺槐,撸了叶,绞成一把硬抽。打得血背模糊,杀猪似的痛哭。我虽是急性子,其实也犟,按照以前的惯例,母亲痛打,我就咬紧牙由她发泄,从来不逃的。这回打得厉害,就要逃。母亲也是气头上,下了血本地打,见我撒腿要逃,后面追着打。猫追老鼠似的。小孩身小腿短,跑不过大人。父亲九十年代,刚去广州打工,不在家务农了。隔壁堂婶听见母亲打小孩,一贯不敢出来阻拦,她是知道母亲的脾气的。这回听见哭得厉害,出来劝。哪里劝得住,还不是要打。刺槐去了叶,赤裸裸地像短箭,手背手心地抽,头部也抽,脸上颈脖也抽。那天早上我终是逃掉了,白天不敢回家吃饭,去了奶奶屋里躲起来,老人家洗手擦药。奶奶也怕母亲,婆媳十分不和,不能够多置一词。我的奶奶是很慈悲的,她的天性遗传给了我的父亲,有一种近乎懦弱的慈悲。晚上回到家不敢走正门,得了哥哥的信息,很晚从后门踱进去。脸上一道红血印,眼睛眉头也有抽痕,眼角边有青淤的积血。后来听堂婶说,我的母亲也后悔白天打了我,还差点打瞎眼睛。但是我从来没有在心里深沉地原谅我的母亲。

  几十年过去了,这种记忆像刀一样深刻。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很少回家去。平时也极少给母亲打电话。如今母亲老了,倒是经常思念儿子的感觉,有时电话里说几句,想关心,或者说想热情,终究说不上几句话,最终冷淡收场。我天性的冷淡,也是从这种挨打的记忆中慢慢形成,始终无法抹除。

  当然除了童年挨打,这种心理的烙印没有消除以外,关于打或被打的事也没有结束。十九岁离开家乡,去了广州,我养成的灵魂以及性格是非常粗暴的。哥哥十六岁初中毕业,辍了学,去广州打工,家里叔父辈带在建筑工地上,身子骨弱小,完全吃不消。我上初中,偶尔回家,有时哥哥外面打电话回来,叫苦连天。用一种铁灰斗拉水泥浆,抬不起拉不动,抬起来双手反抄像牛犁田一样往前拉,脚后跟又被磕破,鲜血不止。实在干不下去,后来跟一个表哥进了工厂做手提袋,一做就是一二十年,如今开了一个小小的加工厂,惨淡经营。我去广州打工的时候,正是经济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是热土。四面八方的人聚集广州,我去因为亲戚熟人多,随时都能得到照顾,几乎没吃什么苦。就是不安分,老是打架。根据我对人的理解,凡是从小受过家暴的人,往往会养成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一种天性弱势的人,因为从小受虐的缘故,会使得性格越来越弱,越来越怕事。还有一种从小受虐的人,天性却又好强,一旦茁壮了,就会养成非常粗暴的性格,还会将这种粗暴发泄到外面社会。我就是属于后者。我第一次打架是落了一个钱包在一个店里,猜测老板拿了不给我。问他给不给,不给,再问他给不给,还是不给。晚上八点,纠集一群老乡找上门去,是一道前后敞开的卷闸门。外面留一个人放哨,走进店里拉下卷闸门,关起来就打。广州工业成群工厂多,一个地方出生的人常常拉帮结派,打群架斗殴常有的事。当地组成的黑社会也多。打得十来分钟,东西砸得稀巴烂,我们也是人多,打赢了。不料被人报警,其他的人都逃了,就将我和店主两个主要肇事者逮住,关进局子。

  先是关禁闭,坐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吃饭以及上厕所要打报告,有执法人员站岗。除了这两样,坐在水泥地上,凉飕飕的,不准说话,不准动,也不准睡觉,有执法人员换岗蹲守。连续整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困倦疲乏得不行。有个做文书的警员,一再提醒我们,意思是私下了了算了,免得这么年轻留有案底,他们的司法程序繁复也难办,毕竟两个人的损伤也不大。谁知那个小店主,硬说自己受伤严重,损失也严重,希望赔偿。结果问询、抽血、身体检查,立案办下来,统统关进拘留所。年底回家,法院的判令早就经村委会递到父亲手里,家乡的人不知道外面的人犯了什么事,猜疑很多,沸沸云云以为犯了什么大事。见人回来了,也就没事了,只是犯了打架抓进拘留所里这回事。父亲见我犯了事,年底回来了,没多说什么。母亲一句话也没说。

  有了进局子里这件事,我的胆子不是变小,反而更大了。心想进牢里,也就这么一回事。那几年呆在广州,几乎每一年都要打几架。有一年年底,广州流动人口多,买火车票回家,始终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工厂放假好几天,还没买到火车票。一天早晨,大清早的,四五点就起床,在一个火车票分销点买票,排着老长的队。几个小时过去,轮到我买票,多询问了一下车程时间,一个铁窗小屋里的女售票员,极度不耐烦,语气态度非常恶劣。她说你要买就赶快买,不买就赶快让开,下一位!我哪里受得住,本来年底归心似箭,不能赶快回家,心情就很糟糕。又受她鸟卵子气!一下心里的怨气以及灵魂粗暴的一面压制不住,伸手扯断窗上的空心铁管,就要打她。旁边排队的人蜂拥而上,立马拦住,好在票最终还是买到了。后来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真正地错了。一个男人,不应该跟一个女人计较,更加不能想着去打女人。这是我后来慢慢养成的素质,那时是非常粗暴的,远远没有这种觉悟。

  世上的人都无限地歌颂母亲或者母爱,甚至把祖国当作母亲一样歌颂,我却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以及感觉。离开广州以后,有一次去了东莞,又闹出一场,这一次成了我后来人生的转折点。在哥哥一个同学新办的快递点送快递,大家都是熟人,帮着他的,不是去替他打工。一天上午,骑一辆电瓶车被交警逮住。东莞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般不允许电瓶车上路,但是到处有卖电瓶车的店铺,又到处横行这种类似的车辆,有时抓,有时不抓。我就被抓住了,要罚款。罚款也就罚款,我也没话说。但是这个交警,罚了款,他还要非常恶劣地训斥人。我是从小被母亲打大的,因为这种暴力虐待的影响,内心反抗非常强烈。我的意思是钱罚了,依法办了事,也就不用说那么多了。这个交警,不比杭州以及成都的交警那样文明,他的语气还要恐吓你的意思。结果两个人就对上了,摔了电瓶车,就要打他。他一下占了法,也占了理,人往外逃开了。马上报警,来了三五个警察走上来对地按住,双手反绑捆起来,抓进局子里。关了四个小时的禁闭,衣服裤子脱光,穿一条裤衩,双手用胶皮子反绑勒紧往下蹲住,地上冰冷,有人时时刻刻看守,丝毫不能动。这种蹲法,蹲久了蹲得人胸紧气闷,腰腿酸麻,头脑发昏,时时感觉要倒地,屎尿都要挤出来。我的天,那种难受的感觉,如今想起来也忘不了。一定程度上,我是一个被国家和法律改造过的人。又是国庆节那几天,到处严打。关得禁闭出了门房,局长狗血淋头地将我痛骂了一顿。他说正是国庆时期,你给我整出这样的事出来。我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有多严重,会不会坐牢。局长先是训斥我,往后又由文书录了口供材料,谈了事情的经过,最后局长又给我做了思想道德教育。与前面的方法截然相反的,他语气和蔼地跟我说,你还年轻,已经有了案底,就不要再添案底,将来越走越远。他希望我好好学习,做个守法守纪的好公民。听了他的话,我当时有一个念头,我是不懂法的,也不太懂法律的程序。我当时以为他说了这番话,判决已经下来,他希望我在牢里好好改造。毕竟我做的这回事,牵涉到袭警。我虽然读书少,但是从电影里知道,抗法违法甚至袭警,其实是很严重的事。谁料他说完这些话之后,将我从局子里送出去,立马放了。我大受感动。

  东莞打架进局子这件事,父母始终是不知道的。我也长大了,二十五六岁那一年,已经不在广东,远远离开了那个是非的范围,去了社会规矩,文明守法的杭州,感觉自己好像懂了一点事。但是很少跟父母联系,偶然打电话,彼此的话也不多。童年那种阴影以及心理的烙印,始终如影随形,没有完全搁斥。我很少亲近女人的,没有热情,冷淡,也不知道怎么跟她们搭讪,交流沟通。我是一个灵魂粗糙的人,继承了母亲早年的一些性格,我以我的笔墨写下这些,作为真诚的忏悔,以后还会做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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