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 音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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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是个海洋,细微的、清脆的、沉闷的、响亮的,从远处或者近处传来,好像一层层的浪涌,塞进我的耳朵。
“酒醒帘幕低垂”,我很少喝酒,但是,我喜欢那低垂的帘幕,天鹅绒的厚厚的窗帘,拉上了,房间就立即安静无比,身处闹市,我需要一个厚重的绒窗帘,可惜没有,我的办公室在二楼之上,楼下就是交警值班室,透过狭长如刀的窗,我看见一条繁华的街道,一根电线杆,一只老麻雀,无数的行人,每当汽车驶过,震动从脚下传来,电脑和鼠标跟着一阵颤抖。沿街的房屋,永远不缺乏声音,马路对面新开超市的促销,几个穿短裙和长靴的少女在车载舞台上卖力的跳舞唱歌。清晨,道旁树下,三个妇女谈论自家的孩子如何淘气。汽车喇叭声,高高低低。
这或许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向往的一幕,只不过,彼时我还是小孩子,无法具体地描绘出这幅图景。让我回忆一下,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呆在外公家的门市里,外公家在老县城的十字路口,外公的家很小,前店后家,狭长的如豆腐干,外公嗜酒,醉后就在那间三米宽的店面里磨墨挥毫,他爱画国画,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行草,他作画时,满屋子都是松墨的香气,我不喜欢他的黑乎乎的画,就搬个小马扎,坐到门槛后,呆呆地望着马路,望着路上过往的行人,街上行人稀少,他们戴着草帽,穿着蓝黑的中山装,或者是草绿的军装,汽车更少,偶然一辆绿色的解放经过,我就亢奋不已,我是多么喜欢汽车,多么喜欢热闹啊。汽车是有声音的,引擎声,喇叭声,我很早就迷恋上汽车的响动,对于我而言,汽车的声音是美妙阅耳的乐章,喇叭声是个隐喻,它指向未知的远方,那里是什么?或许是城市,草原,北方,总之,我喜欢汽车声响,这个怪毛病一直保持到上初中,我转而喜欢上汽车。
可是,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人的喜好亦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又失去了对汽车的热爱,也不再喜好闹市的动静,转而喜好宁谧的环境,尤其偏好地旷人稀的地方。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出门就是人,就是车,举目便是楼房,各种建筑,天天如此,我心里的压抑无以言表,呆久了犹如雾霾充斥于心胸,憋得透不过气来,所以,每个几个星期,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去开发区转悠转悠,不为别的,只是那里没有商业,没有很多居民,那里的天空是连成片的,大块的蓝,不像城中心,天空被切割得不成样子七零八落。走在那些字母和数字组合的道路上,我看不见人,只看到蓝白相间的厂房,大片黄色的稻田。偶尔有一两根高耸的烟囱,袅袅吐着白烟。开发区听不到嘈杂的讲话声,也许有隐隐约约的机器轰鸣,被局限在围墙里,栅栏里,我听得最多的是一种鸟叫,咕咕,咕咕。
在乡下工作的两年,我体会到乡村的寂静,那是一种长在心上的荒凉,夜晚没有电,学校用十五马力的柴油机发电,震动带着半个校园筛糠般地发抖,我房间里的一只白炽灯就分外明亮,亮到刺眼,柴油很贵,只能量入为出,一小时的光明之后,整个校园都安静下来,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中,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棱,想着许多事,翻来覆去难眠,几个年轻老师就来相约一道去散步,我们沿着田野里的土埂走,边说边笑,雾气贴着地面漫漫生长,偶而有晚归的乡民,抽着旱烟,赶着牛,迎面走过,旱烟嘴上的火光忽明忽暗,再往前走,无数的小青蛙受到我们的惊扰,纷纷跳进水田中,扑通、扑通。——那是二十年前,乡村的夜晚,乡村的声音。如今的乡村早已不是这般荒凉,渐有繁华之意,也不再安静。
城西是老工业区,在十年前,那里还聚集着一堆工厂,矿山机械厂、铲运机厂、棉纺厂、织布厂,形形色色的厂,如今那里是一片废墟,一片瓦砾场,国企的昔日荣光早随着它们的主人远去,不知踪影。十年前,我恰好暂住在那里,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墙上还有模糊的语录,最高指示,工厂家属区的夜晚是热闹的,我的邻居家,总是聚集了十几个工人,他们争论南斯拉夫的内战,争论美国和俄罗斯谁会赢,争着争着就吵闹起来。家属区的夜里有各种声音,邻居的电视机响着,他的女人站在屋外骂丈夫的祖宗八代,再往西,一个乡村小学的校长追打他的妻子——一个纺织女工,女工边逃边骂“你看中了那个小婊子就跟她去过。”家属区的夜晚总不平静,喝酒的、划拳的、愤怒责骂厂长贪腐让工人难以聊生的,孩子们在昏黄的路灯下嬉戏打闹,忽然就打架了,然后,两家女人掐腰吵架,有个女人能骂出几十种脏话而不重样,男人醉酒后打老婆,女人的嚎哭。一个头脑不清晰的退休老工人,每天下午,仰望东边,愤愤地骂“妈妈地,妈妈地”,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变形。我曾经感慨,工业区的人们是靠一种最原始的生命力而活着,我曾经希望在那里多呆两年,然而,我食言了,没做到。
声音使我快乐或者不快乐,飘渺的声音,喧闹的声音,嘈杂的声音,不同的声音带来不同的感受,我居住在小城,最寻常的声音无外乎三种,居民区的吵闹,河中的船舶,丧礼上的吹打。居民区的吵闹,是染有烟火气息的,傍晚时分的居民区,有居民聊天的说笑,有厨房炒菜刷碗的响动,有孩子的顽闹追逐,有下棋打牌的叫劲,有饮酒作乐的畅快,偶尔也夹杂着呜咽的二胡和清脆的杨琴。船舶的声音要到子夜时分才能听见,夜声人静,汽笛拉长,特别悠远,我仿佛看到了夜航的船队,沉沉的夜,桅上的信号灯。说来也怪,丧礼的声音每隔十来天或者一两月就有,好像很远却又能听见,吹鼓手围坐在桌边,吹唢呐吹竽,桌上摆放着茶,累了就喝一口,喝完再接着吹打,本地的风俗,丧事办的越隆重,越有面子,最好能请个民间的戏班来唱。有时候,我又疑心,哪来那么多的丧礼,难道是农村的草台戏班在唱戏。这样的情景我也见过一两回。城里不该那么多啊,莫非是我的耳朵产生了幻听。
七年前,我的办公室还在一栋楼的加层上,就是在六楼的顶上加了一层违建,一圈砖墙加片彩钢瓦,那时的我多孤单啊,孤单得像天空的一只飞鸟,我的窗外就是蓝天白云,丝丝缕缕,飘飘荡荡,我听不见地面上的吵闹,我听见的是远处的声音——远处的建筑工地传来的扔脚手架钢管的动静,那种声音在心上一下下的敲打,或者夏天彩钢瓦受热膨胀的声音——砰的一声,好像有东西断裂了,再有就是夏天暴雨打在彩钢瓦上的声音,像密集的子弹在扫射。这三种声音陪伴了我整整十年。
平常在家,家人说我是个装聋的人,也许吧,我是个把玩当成事业的人,仔细回溯,我还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特别不正经的人,别人在工作上有追求,职称不断提高,有了副高想正高,我却原地不动,别人工作之余,还琢磨做点生意,增加家庭收入,我从来不动那个脑筋,我看了一堆没有用的书,写了一叠没用的文章,学了一些没有用处的技术。我听不懂别人说话意思,还经常听不到别人说话,对于近处的声音,我往往充耳不闻,对于远处的细微的声响却听得清楚。有时候,我自己也很纳闷。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是对眼前的人和事心不在焉。我喜好音乐,每个月违心地向酷狗续费,多少次,我发誓再续费就剁手,可以每每听到一首好听的歌曲,总是想不惜代价下载,以往下载的音乐装在卡里舍不得删除,就这样卡越积越多,有了十几个。这能如何解释呢?谁能抵抗得住美好声音的诱惑。古希腊神话里的奥德修斯尚且差一点被海妖的歌声所迷惑,何况我这具肉体凡胎。
从城西的工厂家属区搬到新家后,开头两年,我很惬意,小区住户少,绿化多,一个单元只有两家住上了,一楼的一对老夫妻,二楼的我。每个早上,晨光熹微,鸟声婉转,令我心旷神怡,鸟就在楼下的树里,然而我看不见。后来住户渐渐多了,连楼顶的阁楼也住上了租户,小区就脏了,也热闹了。楼下有一个篮球场。平日我在家,坐在圈椅上,就听到楼下,砰砰,篮球撞击篮板的响动,让我想起穿着球鞋的少年,多么美好的青春,可惜我没有,徒生羡慕情。
入秋以后,一场冷空气,一场凄风苦雨,就把行人刮没了,大街上冷清了,间间铺子关着门,我也懒得出门,呆在家里,不知做什么好,烧菜,做饭,洗洗刷刷,书翻几页又放下,电视放着却无声。我坐在圈椅里,听着雨声渐小,淅淅沥沥,终于安静了……,可是,也太安静了,我听得见窗外的每一滴雨的重量,落在工地的工棚上,落在不锈钢晾衣架上,落在楼下的草木上,或滞重,或清脆,楼底的路上,车轮驶过卷起沙沙之声响,细碎,由远及近,再远去。一个穿雨披的人在拾取垃圾,两条狗穿过雨声洗涤的冬青树,一只落单的喜鹊从低处飞过,……,这样的时节,我不想出门,却还得出门——呆在家里,终是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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