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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断掌纹的人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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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亚荣

去耀宗家,确实不排除我有猎奇的心思。
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耀宗又有媳妇了!快去看看吧,他娘和你娘在世时好得一个人似的。见我不动心,又说,耀宗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开了麻将局,很多人去玩,你也去玩吧。
开始父亲说的时候,我并不在意。父亲说起耀宗的断掌纹,我心里动了一下。耀宗生来带着断掌纹,这是他父母的秘密,也是二老临终也放不下的心事。所谓断掌纹,就是手掌心有一条如刀痕的横线,据说断掌纹的人命运不济,甚至有杀人的隐喻。我那时候对耀宗的掌纹很好奇,总想找机会看看。母亲却不许我们看耀宗的断掌纹,也不许问。她和耀宗娘整天摽在一起,也许是出于尊重,也许是怕沾了晦气,断掌纹在我心里成了一个谜。耀宗本人对迥异于常人的掌纹毫不在意,整天嘻嘻哈哈的,两道局部干瘪的紫红色红蚯蚓般的嘴唇,时常咧着。
耀宗娶过媳妇,我还去送亲了。最终媳妇跑了,两个孩子翅膀硬了,也都飞了。我当然不相信手相主宰一个人的命运,耀宗也不会去杀人,但他的命运确实令人思量。尽管不信,我还是张开手掌,男左女右,我的右掌纹路清晰,生命线、命运线、智慧线、情感线、婚姻线,甚至财运线,在我手上以弯曲或者交叉的形式分布。有人曾说过,我有贵人相助,这倒是与我的际遇契合。
或许手相本身是上天赐予,身负一种玄机。纹路无论长短,或粗或浅,都隐喻着荣华富贵,悲欢离合,生生死死,因因果果。只不过,常人悟不透罢了。我不会看手相,却看得到周边人的聚散离合。

耀宗家在我老房子后面。我家早在几年前搬到村南带浴室卫生间的新房子,耀宗还住在改革初期建的房子里。自己烧制的红砖质量不够好,多年的风雨更显得土眉土眼。
我特意早早吃了晚饭,趁着街灯初放去耀宗家。
村里的黄土路,先是砖墁,近年村村通公路又变成硬朗的水泥路。进小门楼,透过堂屋里的灯光,可以看到靠院子东面夹着栅栏,围着一溜地种着什么。没有了猪圈,现在村里没有人家养猪,都觉得养猪不合算。院子用红砖铺着,果然比以前堆着柴火时显得整洁干净。
听到我说话,耀宗拉亮了院子里的电灯,迈出屋子,人影随着灯光由短变长。你可是稀客!我有点心虚,我说来打麻将是假,想看他的新媳妇是真。但是,又不能说破,免得耀宗两口子难为情。我了解到,耀宗和现在的媳妇花,是同居。还没有办理结婚手续。
花,父亲说我认识的,来我家拜过年。她嫁到我们刘家时,我早到了石家庄,因为是远支也没有什么交集。不想,却又嫁给了耀宗,我倒想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花的男人是我的远房侄孙大海,起先在北京打小工,后来不知因何混得有点起色,花本来心眼也不多,逐渐遭到了嫌弃。听说,大海要离婚,花毫不犹豫答应,大女儿归大海,小女儿她带着,其他财产没要,只要了一万块钱。她告诉大海,你有本事娶别人,我就嫁本村的给你看。
我没想到花爆豆子似的当着耀宗说:“我是你孙子媳妇啊,大海不要我了。”她抻了抻本就平展展的床单,拉我坐下,说:“我就跟着耀宗过!”
耀宗嘿嘿笑着,不搭话。双人床靠南几乎占据半间屋子,靠西墙是崭新的白色四门柜,父亲说过是花用离婚的钱买的。中间放着一个圆桌,两把椅子,与刚刚粉刷不久的雪白墙壁对比着,显然是旧物。
三十年前一个寒冷的早晨,我曾坐过这屋热乎乎的炕头。那时候,土墙也刚刚用白灰粉刷过,墙上贴着喜字,红纸做地,喜字还带着墨香,玻璃窗户上贴着鸳鸯戏水和富贵牡丹的红色窗花。一个湖北女子云成为了耀宗的妻子。
我和母亲作为云的“娘家人”,成为耀宗家娶媳妇大席上的上宾。云在席上一点也不怯场,薄薄的嘴唇,上下不停地开合,她的身世毫不掩饰地蹦出来,自小被父母遗弃,养父母双双病逝……可怜的人,没依没靠,只有耀宗……云说着,不断地停下筷子,擦拭吊眼角里挤出的泪水。我惊异于,这个新婚的女子怎么这么健谈,居然没有一点羞涩,当着接亲送亲的陌生人话语不断,这场婚宴简直是她的独角戏。大席上的鸡鸭鱼肉飘着诱人的香味,慢慢在她话语的拦截中凝固了一层雪白的油脂。席上的蒸碗,因为云的苦楚身世,几乎都没动筷子。我母亲和其他女人们甚至都落了眼泪。

那些年,村里来了不少云贵川的媳妇,大多也安生,生孩子持家,改变着一个男人的命运,也有的像鹰一样飞走。云的话,无疑是给耀宗一家的定心丸。
尤其第二天,耀宗蚯蚓一样的嘴巴乐得合不到一起。听耀宗娘说,耀宗说是黄花闺女。
耀宗不同于其他找外地媳妇的老光棍,他正当青春,也许是家贫的缘故,也许是太丑,也或者因为断掌纹,他的婚事成了难题。耀宗娘果断托村里的湖北媳妇给带过来一个。买来的媳妇,金贵着呢,一家人哄着敬着。
云也让人放心,刚结婚就跟着耀宗下窨子学编簸箕。湖北女子的泼辣能干,云都有,公公婆婆爹娘不离口,对小叔子小姑子也照顾,邻里之间也显示出通情达理的一面。人们都说耀宗傻人有傻福,找了个好媳妇。
院子里的桃花开的时候,云从老家带来一个五岁的儿子。村里那些羡慕耀宗的人,拿耀宗说娶的黄花大闺女取笑他。耀宗也不以为意,把媳妇孩子当眼珠子。断掌纹人的命不好,似乎有例外。耀宗虽然长得丑,但父亲是独子,他是长孙,加上人憨厚深得父母和爷爷奶奶的疼爱。尽享着他十岁,还枕着奶奶做的老虎枕头。
耀宗家生个姑娘,和我女儿同岁,单眼皮,单薄却红润的嘴唇,以及吊眼角,和云脱个影。我当时在乡医院工作,她女儿伤风感冒,或者打预防针都是我上门。那时候的云,有点强势。乡亲们都说,耀宗又多了个娘。我上班路过耀宗家门口,亲眼见到云骂骂咧咧地把耀宗早起赶集买来的小鱼扔到大街上。云的理由是,耀宗图便宜,冻鱼刺多还又苦又难吃。而耀宗并没有恼火,陪着笑脸,低头捡小鱼,边捡边说:“我自己吃,我自己吃,我马上去给你买鲜鱼。”
母亲去世后,我很少回家,耀宗一家离开了我的视野。
先听说,云出去打工再也不回来(也许是另嫁人),而且是杳无音信,两个孩子还待在耀宗身边。我寻思,也许是云不忍一下子摘走耀宗的心吧。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不能因为云的逃离而抹杀她的能干。她的绝情,也许另有苦衷。但甩手把两个孩子都扔给耀宗,是她太了解这个男人,耀宗讨饭也会对孩子好。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不分析这句话的褒贬,确实可以证明云聪明。云带来的男孩考上了大学,耀宗用粮食换学费,苦巴巴地供给。女孩学习不好,辍学出去打工,本来热闹的家,就剩耀宗一个人。夏秋忙地里的活计,冬闲的时候,他没出去打工,也没有闲下来,他在屋子里编簸箕,守着家。下意识里,我觉得耀宗是在等云回来。

坐在耀宗家床沿,孩子肯定是绕不过的话题。儿子,昧良心。早毕业了,不知道在哪里。不写信,也不打电话。我只当白养了他。耀宗掀开枕头取出一本旧相册,相册里的小男孩正骑在耀宗脖子上,年轻的耀宗咧着大嘴笑呢,云倚在耀宗肩头,也带着喜气,那棵结着水灵灵大蜜桃的桃树做了背景树。后面的照片里多了小女孩,云的照片少了。
耀宗说,跟头趔趄的做梦一样。
云走了,男孩飞了,耀宗本来有把女孩留在家里的打算。女孩这代人不甘心在家编簸箕,出去打工,认识了邯郸山区一个男孩,嫁到了邯郸。相册的后面有女孩子一家三口的照片,女孩和年轻的云很像,照片背景是青青的大山。我问丫头常回来吗?耀宗说,回来就是要钱。都没良心。
你不知道,这两孩子差点把我逼死。
具体原因,我忽略了,只记住一个画面。耀宗觉得绝望,喝了农药,躺在阳光炽烈的院子里等死,两个接近成年的孩子没事人一样躲在屋子里打游戏。浓郁的农药味飘到了街上。西邻跑过来,耀宗已经满嘴白沫。邻居招呼男孩出来,把耀宗抬上拖拉机送到了医院,耀宗捡回一条命。
这两个孩子的冷漠让我心惊。虽然知道耀宗过得不如意,但在孩子眼皮底下寻死,孩子居然无动于衷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耀宗的右手,他习惯性地握着拳头。耀宗的手背和他的脸一样,暗红,皴巴,多褶。这么多年的劳作和波折,他的断掌纹大概也该磨平了。
耀宗媳妇说:“不是我挑唆!真是畜生不如。老鸹还知道反哺呢。”耀宗倒是没什么强烈的反应。也许是时间久了,毕竟有养育之情,淡忘了,也许是生活有了新寄托,也许,他已经麻木了。
对面的棋牌室传来人声。我们穿过堂屋,踱到对面的棋牌室。我特意留心看了看堂屋,锅台早和土炕一样拆掉了,西面锅台的位置,安着液化气架子,蒸锅和炒锅盖锃亮,屋子东南角本该是锅台的地方,放着一个大水缸。父亲嘴里的棋牌室很简陋,两个电子麻将桌,分别放着四把折叠椅,在东边的屋子,有两张普通圆桌,也配着几把椅子。大概等了一小时,到底没有凑成一桌打牌的人,这样的棋牌室显然挣不到“茶水钱”。我问耀宗,你啥时候学会了打麻将?我记得你家人从来不玩钱。耀宗搔搔头发,笑了,说,“日子好过了,我学会了打麻将,弄个局,不为挣钱,大伙凑在一起解闷儿呗。开始人多,现在正在种麻山药,都打工挣钱呢。一闲下来人就多了。”
这竟然是耀宗办棋牌室的初衷。
作为一个离乡二十多年的人,耀宗的遭遇我了解不多。听父亲说,耀宗的爹娘先后得了脑血栓,本该哥俩轮换着伺候,但是其弟弟不尽心,耀宗索性自己给二老养老,直到送终。现在村子里有房有车的年轻人找对象都难,而耀宗单身多年,旧房子,旧三轮车,居然有人主动投奔。我把这归结为佛家的报应,好人好报,也是老辈人屡试不爽的因果。
耀宗人生的几个片段,给我勾勒的是他不可思议的半辈子。一个老实过头的人,居然妻离子散,难道真是断掌纹作祟,我真想说看看耀宗的掌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住了。断掌纹的玄密岂是我能参透的。母亲说过耀宗小时候算过命,算命先生掐了左手又掐右手,不顾耀宗娘央求,到了也没说怎么破解耀宗的断掌纹命。
命运的音符不都是悲伤的曲调。头发斑白的耀宗,终于有人疼了,屋里来了个小他十四岁的花。福祸双至,另一个烦恼又侵扰着他,耀宗和花兴冲冲地去镇上民政部门领结婚证,却被告知,因为云没有和耀宗办理离婚手续,耀宗和花的婚姻不受法律保护。我以为耀宗苦尽甘来,断掌纹带来的厄运到了尽头。没想到还有不能正常结婚这样的事,这让我失语。
我至今没见过断掌纹,也不知道这样的掌纹到底有怎样的隐喻,是否像耀宗的姻缘一样,可以有新的接续。或许是我想多了吧,哪怕不是断掌纹,再异样的掌纹,也不过一巴掌的距离。(406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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