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散记

　　春上散记（作者：简枫）

　　一：

　　带着小欢喜去野外看了一块儿地。我同学送给我的，四十年没见面的同学，忽然读到我写的散碎文字说是特别喜欢。他问我，你还想种地吗？我给你提供一块随便种着玩儿吧。这真是意外惊喜啊，我甚至连客套话都不想说了。看窗外的天蓝汪汪的透亮，早早的接上欢喜打车前往。微风清寒，荒原广袤，往来不断的火车声在耳朵边上回荡，我们来到一处隶属于铁路管辖的变电所。围墙四周与村庄接壤的边界处，有一条一块的散落土地，能清晰的看见上一年播种过的痕迹。地瓜秧子，没来得及拔掉的残次的白菜，三三两两的豆荚，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丛一簇的苍耳，裂开嘴吧的老瓜瓢，像是活生生的植物日志。欢喜忙得不亦乐乎，小心翼翼的摘一个个的苍耳，往我身上粘，揪出老瓜瓢的种子，让小伞迎风飞起来。踢土捡石头大喊大叫，来回奔跑，问这个问那个，欢喜很忙。我也很忙，装着很矜持，其实我欣喜，但我没有像孩子那样喜形于色。邻人的地里有一丛蓬勃的野芦苇，黄昏的金色的光芒斜斜的照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所谓蒹葭苍苍所谓白露为霜，我在想哪里有伊人宛在水中央。我比欢喜还急迫，着急春天的脚步着急一场春雨连绵，着急九九加一九牛羊遍地走。日子总是徐徐的过，着急也是徒劳。且等着，谷雨前后我去种瓜种豆。

　　喜欢苦瓜摊鸡蛋。喜欢蒸茄子拌蒜泥。喜欢在一畦黄瓜中间，选一根冲冲水咬着吃。喜欢煮青菜粥，喜欢萝卜樱子蘸鸡蛋酱。在一场春雪过后，我想着这些实际的事情。想着某些事情，要紧的是要去做。我如今有这个能力逐一施展这些。我有两块比巴掌要大很多的荒原地块。说起这事，就有一种冲动想叫春风再柔和些，想叫春雨快点来想叫谷雨那节气此刻就是了。急迫的心情让我看上去却并没有半点慌乱迹象，依旧是把手边的日子打理得风生水起。我是一个不喜欢千篇一律的人，今儿最好过得和昨儿个有点不同。昨天带欢喜看电影，那比得带着兄弟姐妹争夺菜园子，情节铺陈得趣味横生又跌宕起伏。我在那里笑，却并不觉得自己是孩子的陪同一般。欢喜偶尔躲我怀里，说害怕。我问她为什么要害怕，她说有人要吃兔肉馅饼。我说小兔子们那么聪明，谁也不能妄想着吃到兔肉馅饼。后来电影散场了，我俩在三月的暖阳下溜达着回家，是午后时光，太阳那么金，薄薄地光芒穿透甬道两边的枝梢。我和欢喜说，宝贝儿我们能不能给兔子们一个菜园子啊，欢喜说好啊好啊。她扬起充满好奇的小脸蛋，说姥姥那我们有菜园子吗？我们有，等再暖和一些，咱们一起去赶集买菜籽，一切都会有的。我喜欢和欢喜一起在某个周末于菜园子一角偶遇一只兔子，我会叫欢喜给它取个勇敢的名字。也叫比得吧。

　　前几天小欢喜耍混，躺在地上哭个不停，说是要一只猫咪。我哄她就随口说别哭宝贝，等我们找个好天气去乡下看小动物。她问我好天气在哪里，好天气就是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吗？我说是啊晴空万里白云飘我们就去找小动物们玩儿。好天气说来就来，我问小欢喜春天在哪里的时候，她说在兜里，然后她就掏出一个小小的蜗牛壳。我说欢喜蜗牛壳是春天吗？她说我们把它放到雨里吧。好吧，带着蜗牛壳我们等小雨淅沥。我说我的馅饼我的菜盒子里也有春天，欢喜哈哈笑说我撒谎。她说我们不是把菜盒子馅饼都吃肚子里了嘛。我想对欢喜说，我最爱的春天就是吃掉啊，我暂时还不能说，有点儿深。

　　我带着欢喜回到老家，素早早的就在门口迎候我们，我和欢喜说喊素姥姥，这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欢喜说姥姥你小时候什么样子啊，你们怎么这么变这么老了啊。素的院门口有栅栏围起来的鸡舍，两只红公鸡气宇轩昂的带领着十多只母鸡，悠闲的啄食，也不怕人仰着脸冲着欢喜咕咕叫。欢喜可是高兴坏了，手舞足蹈的嚷嚷，公鸡母鸡的喊着。还捎带着点了一道中午的菜，她说姥姥我要吃炒鸡蛋。炒鸡蛋吃饱了小肚瓜，她还惦记着此行的目的，吵闹着要出去看小羊和毛驴。在欢喜的心里所有的小动物都被姥姥藏起来了，那是手到擒来的神奇。我让渔夫把车开上土路，沿着山路纵深驶入。空气中有了牛羊特有的味道，有玉米秸秆被咀嚼过的味道，有春日泥土混杂了农家粪肥的味道。我说欢喜你快听，小羊和毛驴在喊你。渔夫停了车子，二十几只大小不一的山羊仿佛置身世外，它们嚼着玉米叶子，它们再没有别的事情可操心了。羊圈里混杂鸭子大鹅，看着她们和谐共处的样子，欢喜说姥姥小羊羔和大白鹅是一家人。边上散乱着玉米秸秆，欢喜拿着长长的玉米叶子去喂羊，小羊咩咩的叫，都围拢过来。欢喜把小羊当作她的好朋友一样呢。不远处，有一个包着红头巾的老太太弓着身子喂一头驴，那么健硕的一头驴，有油亮的黑色的毛，尾巴上嘴巴上有一点点白色。好一头俊朗的驴子，我说欢喜你看看这头驴太好看了，欢喜说姥姥你是不是傻了，它太丑了。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后来我们又看见一匹马，背靠着生满青苔的院墙，几根杨树桩子围起来这匹马。欢喜特别惊讶的对我说，姥姥我们属的马在这里，我能去抱抱它吗？我也想抱抱这匹马，我也想策马奔腾看繁花盛开啊欢喜。乡下的天空广阔而明亮，那么多的喜鹊窝悬挂着，三三两两，三五成群，我和欢喜忙得不亦乐乎，数啊数，不停地数。

　　二：

　　总有上一年遗落的葱，经历了漫长的冬天，心意不死，把自己长成一坨子冰疙瘩。我把这样的葱地当作宝藏，宝藏不常有，需要遇见和寻找。前几天我同学告诉我他们单位附近沿着铁路向东有一片荒芜的葱地，羊角葱零零散散的钻出了地皮。他说像是上一年的葱秧子没薅干净，绒毛子葱长起来了。像一道明亮的光芒照过来，像一个孩子想要立刻冲向那片春意萌动的荒野。有些事情心急不得，要等一个我和妹妹都有闲的时候，要等我接上小欢喜。就这么等，也会出现有别的人赶早去了葱地，挖一些葱带走了的情况。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去捡落吧，趁着还有心情趁着还有葱藏在地里。我每天都要问一次我同学，葱还在不有没有别人去挖。好在他都回复我说，像你这样的人不多。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啊，写过好多回自画像，也还是说不好自己的样子。欢喜有个小铲子，我和妹妹拿了同学单位的镐头，开始了寻葱这件事。其实单纯的心最容易体会到快乐，关键是你能不能做到让自己单纯。欢喜满地的忙活，一棵完整的葱都没挖出来，我和妹妹倒是收获颇丰。后来我同学帮我挖了瓷实的满满一袋子，骑电动车送葱上门。我看着他骑着电动车带动起一缕春风瞬间远去了，觉得他颇有英雄风范。一个硕大的袋子收拢了那么多葱羔。将这些有着顽强生命力的宝贝们安置好也是一样麻烦事，露台的花池闲置的花盆都派上了用场。它们挨挨挤挤密密匝匝的凑在一起，用不了几天就会犄角顶了犄角，热闹得不行。要准备柴鸡蛋，要准备羊肉，春日里进补温良最好。在春天一分为二的日子里，我对羊角葱的渴望被超负荷的满足了。能陪我一起去往荒野的人，在我心里都是最重要的。有时候我也喜欢自己出去探寻，某一年渔夫他们上山修葺老旧的墓地，说是儿媳妇不能靠前。我便一个人漫山野的溜达，遇见三五成群的羊角葱和小蒜，乐得合不拢嘴儿，像遇见了宝。日常，我是不敢惹身边的人的，怕他们关键时刻不陪我出去玩。想想，我是多么需要她们的陪伴啊。过些时候挖荠菜挖蒲公英，哪一样都需要有个伴呢。躺在沙发上听见厨房水壶吱吱叫，感觉阳台上的许多葱都在卯了劲的往上拱。挖葱的时候，我还用眼睛斜了几眼别人，莫非这春光单单与我有了关联？这自私的人啊，又有三分贪婪心。可怎么好。

　　小时候母亲问我，丫你吃饱了吗？我便挺着肚皮打着饱嗝说，饱了，饱饱的了。母亲就面带笑意忙乎旁的事儿去了。春日里刚下过一场小雨，院子里的老赵林自言自语的念叨，得种地喽。我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大叔这雨下透了吗？透了，透了，透透的了。在他们一问一答的闲言碎语中，我的梦被打碎了，醒来之后觉得春雨过后的清晨那么好。老赵林是四哥哥的爷爷，一个乡下老头有五个大孙子，内心深处还是骄傲的，每天都听见他吆五喝六的喊孙子们起来下地干活，或者喂牲口草料或者去担水。乡下的光景也不知道哪里生出那么多的活计，睁不开眼睛。我母亲常抱怨，说这穷日子能把人累得死死的。死，不是一件不可逆转的事吗？怎么还死死的呢？如今我想，那便是一种死得透彻的绝望了。那天我和欢喜一起看花，我喊她过来看，她在我不远处使劲儿地揪一棵附地菜，那附地菜我老家叫黄瓜香，揪一把放手掌心啪啪拍打，放鼻子底下闻，一股子黄瓜清香让人沉醉。我说欢喜快过来，这里有一朵花开开了。她跑过来，让我闻她的黄瓜香，我让她看一朵开得极致的玉兰花。欢喜让我闻，我问她香吗，她使劲儿地点头说，香，香香的。春日好，玉兰花开开的了，附地菜，香香的了。

　　三：

　　四月了，说着话就四月了。有点不敢相信时光一边安然一边急迫的样子。难得的温润心意的，如同一块玉，在腕上在胸口都一样的感受真实的跳动和温度。也没去刻意地去寻找，却是哪儿哪儿都有春消息。即使还有破败还有不堪，也不能阻止春天往纵深里走，更有压制不了的一支在东风里打开自己摇曳生姿。这样的美不常有，也不会久留，看见了感受了就在心里默默的体会。赞叹不已也好不舍依依也好，等春逝了那会儿才不至于因伤春而落落寡欢，亦或是因为错过而遗憾。春光灿烂便是当下最好的，在四月没人要求你去做什么，走出去将心头沉郁的堆积的放一放就好了。四月的风能将一个人的心胸鼓胀成帆，能让一个人凭空生出翅膀，去无限可能的抵达。总有惊喜在浩荡的天地间等着，茵陈有细小的触角，画自己的小半径，羊角葱有倔强的内心，向着天空伸着小犄角。抚摸东风里的第一枝，心怀歉疚呢，生命里多少个好春光被忽略掉了。唯有珍惜当下的盛开和待放，那悬着的摩萝壳，我最喜欢在心里叫一声芄兰。数以万计的种子随风飘散，一支空壳子甘愿在原地驻守。在荒原随时随地都能遇见触动人心的瞬间，这一份满满当当的美好也不仅仅是三五个词语七八句赞美所能表达的。若是来日方长，且容我将细水流长的心意慢慢表达。我的荒原，等我。

　　下晚天色见了阴，一阵比一阵沉。惦记前几天种的草莓秧子，昨天下午去看已经硬实了。平了八个畦，预备种架豆角和黄瓜。每想好种一样，都在心里对自己说，嗯好好种，欢喜爱吃。刚从楼下上来，雨点子急迫雷声隆隆，听见雷声，这暮春就要接上立夏了。心急的人，总是不住嘴儿的念叨，生怕误了节气。其实时令很是宽容的，过了芒种不可强种。说是谷雨过后可以开始播种，也是指陆陆续续的一个过程。无非就是你的黄瓜早几天他的豆角晚几天，不必心急的。菜也要一畦一畦的种，垄也要一根一根的打，零散的三五块地，都是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炕头一样的小而温暖，一边干活儿一边唠嗑儿，不疾不徐舒缓的慢慢干，挺好。用不了三五天，该下种该栽秧的也就都完事了，闲了忙了且等着惦记这着宝贝们吧。几场雨几场风，我信它们蹭蹭地往上长，爬得哪儿哪儿都是。我和小新姐姐放下大话，说等到秋风渐起，过来摘瓜吧。我喜欢地头上那些萝摩空落的壳子，喜欢三五步远那一簇芦花，不由得想起诗经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干一阵就坐下歇歇，听听火车呼啸而过，听听喜鹊乌鸦各自安好的唱，小蓟满地附地菜开花，今年荠菜特别少。夜雨敲窗，觉得很安稳。

　　四月尽了，满月有证。又是一天沉迷在菜园里。平畦打垄，将那几样锄头锨镐平耙来来回回的折腾着使。雨后的空气很清新，湿漉漉的地面却是很粘人。像拎着五斤半的一只大脚板子，我是时不时坐地头上磕打泥巴，喝水或干点别的。渔夫干活很认真，也有爆棚的指挥欲。畦的宽窄挖的深浅垄的高低，都是他指挥我的说辞，我同学逗我说，你这都不像地主婆了，活像渔夫雇佣的小工。我心里是满满的地主婆呢，端的那叫一个像啊，心态足状态满架势正。谁是谁的雇工还不好说呢。我妹妹过来看热闹，我也乐得清闲一会儿，挺好。渔夫脚踩畦的两边，刨埯子让妹妹扔菜籽，三个两个一个都要听渔夫的。关键是渔夫他不让妹妹踩菜畦，这里不行那里也不行的嚷嚷，最后我妹妹说我应该长翅膀，一边飞一边给你干活儿。我在边上乐得直不起腰来，渔夫也乐了。我过去抖机灵，说来来来看我的，垄台不让踩咱们菜畦中间，我一脚踩下去没留神踩了满鞋底子猪粪。我们破垄平畦的时候撒的是生猪粪，渔夫说最好晒晒参杂一些土才好。他说肥是下了，等着以后生底虫吧。吆五喝六的种了十畦菜，角瓜生菜豆角茄子的算是全乎了。我看看南头的草莓秧子挺立着，很精神。我们在策划种地瓜的一些事，迟几天也要着手干了。

　　真是劳动节的样子呢。一身休闲运动装，手套墨镜遮阳帽一应俱全的装备好。在心里问候自己一声节日快乐，就出发了。看那一溜平展的菜畦，很舒心的样子。还得几天才能见着嫩芽破土。往东五十米远是一条新耕的生荒地，说是耕，我们既没有大牲口也没有任何犁地的工具，全靠着铁锨和镐头吭哧吭哧的刨。总有一种错觉，我被发配到了北大荒或者更加蛮荒生僻的地界。要是有个简陋的土坯房子就更像了。在地头上，有一小片地黄花妖娆的开，真好啊，那些摇头晃脑的小东西们，能让人心瞬间温暖。种了玉米，粘的笨的两种，还种了高粱想着煮高粱米红豆粥。临近中午的时候妹子电话过来说马上就到了，给我们带了二十块馅饼。这真是太好了，肚子饿了的时候，觉得馅饼是天底下最美好的食物。一边干活儿，一边说话，也没怎么觉得累，设想着高粱玉米都长起来的时候，青纱帐里夏天的风钻过来跑过去的。想着我们的玉米被嘴馋的人偷掰了去，他们问我会不会叉着腰站在地边上骂街。恍然间想起乡下的时光，东邻西舍的永不消停的战火纷飞。无非是半垄地一把菜一只鸡两个瓜的事，却也骂得吐沫横飞仿佛仇怨了几辈子。我想着玉米高粱各种豆类都纷纷成熟的时候，要是有人刚好路过并且看上我的玉米棒子，拿去好了。

　　四：

　　秋葵，豆角，茄子，黄瓜，草莓，菠菜，韭菜，玉米，高粱，地瓜，生菜，辣椒，柿子，还有春风里窸窸窣窣的落花和香气。此后的日子，我将带着小欢喜一回回的过来看望。和她讲讲这些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菜蔬，是怎样一点一点的长大。就像我的小欢喜，春风过处一天一个样子，这就是安好和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