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已发《美文》（青春写作版）4期）

   
    一只土黄色陶罐像一枚汽钉被气枪射进我脑子，潜伏在脑仁沟沟壑壑褶子里。陶罐审阅并把我的成长史录入罐体，罐体就蛰伏着我的成长细节。
    我的眼光一接触陶罐两字，陶罐就像人们嘴里反复咀嚼后被吹出的泡泡糖薄膜透明出来，我的成长细节就显影在透明薄膜上。
    陶罐形象柔韧如猴皮筋，伸缩着我的成长细节真相。
    她不动声色地给我家记录着起居注。
    陶罐记得其前生。她最初积淀在深崖底部。制陶者走遍村外沟沟峁茆，观察山与沟峁走向，探寻河流经过的地域范围，谛听山与风的窃窃私语，聆听水与土关于质量的对话，选找优质土。优质土？经过地下水淘洗，接受山的伟岸洗礼长成的土。陶者对待优质土，就像信神佛的乡民跪拜神佛像一样虔诚。
    求神拜佛是求自己。心中疑惑没办法消除，就把疑惑倾述给庙里神像听。倾述就是给疑难找出口。神佛微笑或者怒目不回答，求神佛者就有了好答案。陶者找土也是寻找自己。陶者选土就像土选陶者。陶者得优质土才能塑好陶罐，优质土得优质陶者才能焕发其优质本性。两者相得益彰。优质土肯定在崖下沟湾。这陶里向阳窝风。为什么呢？崖就是天然取土场，崖头是天然的烧罐窑，崖下沟湾有水，向阳便于晾晒陶罐。
    土被挖出运到生产陶罐场，摊开晒干，研碎碾成淀粉那般细腻，然后给她们喝足水。陶者把她们和起来，赤脚进去反复蹂躏，再用锨与木棒反复摔打，叫醒土精灵。就像妈妈包饺子，和好面，用瓷盆扣住饧饧，叫醒面精灵。醒了的泥面会说话。陶者把柔滑的泥拍成片状，贴在一个一个腆肚木模上，左脚转动这个木模中间木轴下托盘，右手蘸水在陶罐外壁抚摸。陶罐舒服得直哼哼。成型的陶罐笑着站在高木架上，像早晨的公鸡昂头向太阳打鸣。炽热的阳光把热量味道注入陶罐皮层，陶罐坚定信心，照单全收阳光的热量、味道、颜色、胸怀、智慧等优秀品质。陶罐喝饱阳光变得干脆、透亮，陶者打开木模上的消息，木模退场，陶者用柴草喂满陶罐的肚，把陶罐送进瓦窑接受火的洗礼。
    瓦窑建在崖头。在崖头挖圆坑，地道通向外边。陶者背起陶罐顺地道送进烧窑，码好。陶罐中间留烟道。烧窑顶铺上麦秸，覆土压了。
    陶者选个好时辰点火。陶罐被火燎烧，最先投降的是陶罐中的柴禾，柴禾一嗅到烟火气，就像看到信号弹，腾地与火对好暗号，接应着火左冲右突，在陶罐里外壁游走。陶罐内面光滑，外面是人手指留下的规则圈圈痕迹，凸凹不平，棱棱壕壕。火顺着圈痕咯吱陶罐笑穴，撩逗陶罐，。
    陶罐饱吸地气，再吸饱阳光，然后吸饱陶工的汗气及力量，饱吸山风，饱吸火热，开怀大笑，笑红了脸，身心轻盈起来。
    妈妈买回陶罐，置于正房正面桌子正中。
    陶罐记录着阳光。早晨，阳光从横三竖九二十七个小正方形窗纸上漫不经心地洒进家，镂空窗花筛过的阳光，带着露水清洗过的纯净，带着花香草木香，带着窗花的颜料味，渗进罐壁，与罐体积蓄的阳光味道对暗号，颜色，胸怀，智慧热情拥抱会师，链接基因，注入我们的意识。
    陶罐记录着我家红豆粒般大的摇曳煤油灯光，昏暗中影影绰绰的檩条，煤油灯烟火气缭绕中妈妈缝补衣服的剪影。
    妈妈在父亲给我们的道古声中，把“喝断当阳桥”张飞的勇猛，“的卢，的卢，今日妨主”的卢马的奋勇，“一人一合酥”杨修的聪明……细细密密缝进我们的棉衣中，在我们上学路上遭遇风雪侵袭时，冒出来抵挡寒冷。
    陶罐把这些故事的意蕴，连同妈妈脸上慈和的笑意，棉衣上的针脚的温暖吸收进罐体，陶罐有了温暖，有了文化气息，有了爱的气息。
    文化传播者是妈妈。每天，妈妈往陶罐存放鸡蛋时，顺便把这些气息糅合在一起，存进陶罐。
    煤油灯的烟气，父亲不急不缓的讲古语气，妈妈缝进针脚的爱意把陶罐熏染得锃亮。陶罐的心思像风筝一样，日益迎风飞高。
    陶罐记录着我们大声背书声。“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父亲坐在炕桌前，陶醉于吟咏诗作的意境中，陶醉于妈妈柔和灯光下密密缝补的爱意中，应和着诗抑扬顿挫声韵浸入陶罐，陶罐有了书卷气，陡地提升了底气，浓浓油彩化都化不开，脸涨得更红了。就像我们背会书，父亲柔柔地抚摸我们头，我们兴奋的脸色涨红似的，泛着光泽。
    陶罐还接受妈妈煮饭时蒸汽的浸润，陶罐的心被蒸汽暖暖地濡湿，陶罐看着妈妈淘米的手，在水中搅和着，像鱼一样窜来窜去；择菜的手，灵巧的像蝴蝶样翻飞在绿叶间，发出鱼吃水草的蹀躞声。妈妈哼唱的眠歌，催眠着陶罐，陶罐舒适地放开身子，安妥心灵，准备入睡。
    陶罐留恋妈妈的手。陶罐没受到这双手的抚摸，不会入睡。这双手在清水中摆摆毛巾，绞干，揩着陶罐，给陶罐洗澡。这双手在黄昏时把带着太阳热气，农家柴禾清香，鸡体温的鸡蛋轻轻放进陶罐的大肚里，让陶罐晚上热乎乎入睡。
    陶罐的土黄色还浸润着纯粹的菜籽油的清香。
    家乡用胡麻与黄芥榨制菜籽油。黄芥毫不吝惜绿色，从太阳那里置换来金黄，阳光像瀑布倾泻黄色于枝头，沁入绿色包皮，注入黄花。蜜蜂嗡嗡着采黄花蕊粉，化学反应成油菁华，沉淀在颗颗粒粒黄芥籽种。胡麻呢？从地心汲吸栗色。黄色栗色交配成新色，化成油气，在妈妈双手的翻炒菜蔬中，散发出油分子，浸润着陶罐，陶罐吸收了栗色，闪着釉光。
    陶罐怎会丢弃土质？
    陶罐里装的是妈妈用镲刀拉土豆后，积攒起来的淀粉。
    淀粉是土豆的菁华。土豆是土地的菁华。土地是陶罐的母亲。陶罐的生存密码自然得优质土质与淀粉破译。
    淀粉上面是鸡蛋。
    春天，外乡人担着担子来了。毛绒绒的鸡仔，在一层层竹篾匾里叽叽喳喳着，寻找主人。他们从鸡蛋里孵出来就知道主人的味道。我们掉头去叫妈妈，怕来迟了，好看的鸡仔被别人接走。
    妈妈放下营生，撩起围裙擦擦手，笑眯眯走向鸡仔。
    鸡仔们嗅到主人气味，叽叽喳喳，尖着黄喙，啄着竹匾，抢着说话。
    鸡仔不要现钱。秋后，卖鸡人才来收鸡钱。我小心地捧着鸡仔回家，找个纸箱，垫上棉花，把鸡仔放进去，拿我吃饭的碗给鸡仔喂水，喂食。
    鸡仔一天天长大，叫声日益高亢，羽毛渐渐丰满，踱着绅士步外出觅食。脖子一伸一缩，一缩一伸，啄着阳光下的虫子，啄着阳光。
    阳光和虫子在鸡仔肚里幻化成一颗颗鸡蛋，下在鸡埘。
    鸡昂起骄傲的脖子，“咕蛋咕咕-----咕蛋咕咕----”高歌邀功。妈妈赶紧抓一把玉米洒去，像撒了一把阳光，犒劳鸡，鸡低头啄食玉米，时不时抬头瞥眼妈妈，瞥眼别的鸡。早晨，妈妈搅拌鸡食，“咕咕---咕咕----”叫鸡，鸡摇着肥胖身子向妈妈跑来。妈妈认认鸡，抓起，把右食指伸进鸡屁股眼儿摸鸡蛋，然后把鸡扣在竹筛子下。鸡努劲下蛋。黄昏时分，妈妈捡起鸡蛋，温热的鸡蛋卧在妈妈手心。妈妈清点鸡“咕咕---咕咕---”叫着没回来的鸡。鸡听到叫声，摇晃着跑回鸡埘，上架，半闭眼睛假寐。
    陶罐从鸡蛋的述说中，推演场景。陶罐在淀粉与鸡蛋软硬兼施说服下，把软软硬硬的菁华揉进皮肤中。
    陶罐成了妈妈的银行。鸡蛋就是钱币。
    鸡蛋给我们换来纸笔墨砚书本，给家里换来油盐酱醋茶，给妈妈换来一瓶瓶雪花膏，给爸爸换来一包包烟……
    客人来了，鸡蛋奋不顾身救急，上餐桌滋养客人的眼与胃，替爸爸妈妈挣了面子，爸爸妈妈在客人面前得以展颜。陶罐看着爸爸妈妈的微笑，怀想着鸡蛋的情谊，脸越发红起来。
    淀粉经过陶罐喂养，凝成滑腻洁白的菁华。妈妈用她做出花样百出的面食：玻璃饺子，凉粉坨儿，粉面海蚌儿……
    陶罐在柜上高兴笑着。我替你们收藏了多好的物品呢！
    陶罐笑着笑着就笑成个妈妈了。妈妈忙着忙着就站成一个陶罐了。
    陶罐记录着我家的“起居注”。妈妈的手记载着我们全家成长的过程。
    妈妈。陶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