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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闲读《聊斋》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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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邵女》:两个女人的战争

年前,吴姓演员和当小三的陈姓女子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个中恩怨也只有当事人知道,说三道四总归无聊和不妥。法律的归法律,道德的自个去说道。我从不相信道德的力量,我只相信人性的复杂。倒是吴妻的态度让我好奇,那样的决绝,那样的咬牙切齿。也是,自古以来,在正妻面前,当好小三的确不是一件易事。蒲松龄的《邵女》就提供了“组装好小三说明书”。

太平人柴廷宾,家产殷实,但其“妻金氏,不育,又奇妒”。柴花百金买了个小妾,一年后就被金氏虐待死了。虐待!死!时间一年多,这时日对于小妾来说该有多苦多痛呀,但这些痛和苦,金氏是不理会的,谁叫她偏偏就要成为别人的妾呢?小三死了,柴廷宾愤怒了,“忿出,独宿数月,不践闺闼”。这小柴同学也挺有意思的,表达自己气愤的方式,就是让妻子独守几个月的空房。这属于冷战。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还同在一片屋檐下。两人还是合好了。可是,柴廷宾纳妾的心思从未更改。金氏知道其心思,表面迎合他,暗地里却让媒人拖延。如此暗箱操作,柴廷宾按捺不住,自己出马,终于得到林家的一个养女,可是,这女子,仍遭到金氏的百般蹂躏。金氏假装关心她,明里暗里却屡下毒手,“履跟稍有折痕,则以铁杖击双弯;发少乱,则批两颊”。可怜的林女,“不堪其虐,自经死”。又一个小三没了。柴廷宾这下更生气了,修了一栋房子,想买一个美女另外生活。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钱的柴生终于遇见了一个“光艳溢目”的“二八女郎”。此女姓邵,“少聪慧,教之读,过目能了”。这么聪明,这么漂亮的女主角终于登场了。

邵女对柴廷宾并没有好感,两人第一次见面,柴因她的漂亮而“停睇神驰”,整个人看傻了,而邵女“怪其狂顾,秋波斜转之”。这一“转”,就是剜,但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最高的轻蔑是无言的,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邵女这时的恼怒,比山高比海深。可是,就是她,还是成了柴廷宾的小妾。这当中,有贾媪这个媒婆的功劳。这老女人,实在太厉害了,她先把柴廷宾按在地上,又用金钱把他垫高。她的巧言善辩,滴水不漏。自古以来,媒婆就是民间谈判的绝顶高手。当然,媒婆是牵针引线,是指明前进方邵女并不害怕,“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我苟无过,怒何由起?”一副天真无邪、成竹在胸。“化”!再悍,再恶,经过教育、感化,也可从良。这应该也是蒲松龄心地善良的佐证,也是向的灯盏,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柴廷宾的腰包。俗话说的好,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金钱关。难过,只是钱的高度筑不了一座桥。

邵女倒也不忸怩,她深知金钱的重要性——“父母安享厚奉,则养女有济矣。”这一小妾,当的坦坦荡荡,目标明确。邵女的这心态,是她当好小三的关键。聪明人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就是与常人不同。邵女从一开始就态度鲜明:此事,与感情无关,要的就是钱财,图的就是福分。这类事情,若涉情感,往往两败俱伤。至于日久生情,那就交给时间去处理了。

成为柴廷宾的妾之后,邵女展示了不一般的手腕,与正房分居,金屋藏娇,这是无数小三的梦想,柴廷宾也自以为此番就能满足对方心愿。但邵女不同意。她告诉柴廷宾,“塞口防舌,以冀不漏,何可得宁?”藏是藏不住的,躲是躲不开的,纸又岂能包住火呢?当然,古代的小妾那也可算明媒正娶,比现在的小三光明正大。但小三如此偷偷摸摸开局,也意味着必将稀哩哗啦收尾。

金氏是恶女,接连逼死了柴廷宾的两个妾,但贯串于整部《聊斋志异》的一条主线。

邵女既然不愿躲藏,那就只能面对。只是,她以一副弱者的面目出现在金氏的面前。“青衣而出,命苍头控老牝马,一妪携襆从之”。作为小妾,这番打扮,这种行头,让金氏实在无话可说,而且,一到金氏的家,她就“伏地而陈”。金氏再怎么难受,也只能忍住,不得不安排仆人“为之除舍”。这是一步妙棋!

尽管住进来了,但日常的、朝夕相处的缝隙却难以弥消。金氏处处刁难,尽管柴廷宾就站在自己这一边,邵女还是采取了委曲求全、息事宁人的办法。生活中极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以为有了靠山,就任性地不可一世。这些人往往忘了一点,要不彻底消灭麻烦,要不彻底降服麻烦。前者,又岂是那么容易,除非灭了她。当然,像金氏这样的人除外,否则,又怎么下得了手呢?更何况,灭了还会惹下一大堆的事,处理起来也相当棘手呀!邵女,用的是降服的办法,完全彻底地征服金氏。

金氏的确是名恶女,她对邵女所用的手段毒辣,层出不穷。好玩的是,她尚有羞耻感,这应该是她最后转变的关键。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有好恶之心,懂得廉耻的,往往都变成好人。《聂小倩》中的聂小倩也是一个例子。写作中,凡涉人物前后变化的均难处理,必须有足够的细节,积攥足够的力量才能让读者信服。而这所及的转变,本质是最重要。人若没彻底烂掉,那还有变好的可能。

在这篇小文字中,金氏的所作所为不是我陈述的重点,我要述说的邵女的应对,她是如何最后被一个如此之恶劣的正妻所容纳的。当好一枚小三,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

邵氏搬回来了,金氏不得不接受。在古代,纳妾是男人的事。邵女放低身段,把自己当成侍女来服侍金氏。“早起青衣往朝;盥已,授帨,执婢礼甚恭”。这样做还不够,她拒绝了柴廷宾的同房恳求,“十余夕始肯一纳”。同房是标签,皇上的所谓宠幸也就是同房罢了,但其意义却指向情感、名份和脸面。邵女深谙此义,金氏也清楚这一道理。这个漂亮、聪明的小妾,也就迹近于一个女婢。但金氏并没有因此而放下恶念,而是破罐子破摔,“然自愧弗如,积惭成忌”。金氏也是明白人,也能识别好坏,但一个人要改变自己,绝非易事,如此便动摇心志和作派,金氏也下不了害死两个小妾的手。从写作的角度看,读者也接受不了她这么轻巧的易帜,小说也就成了豆腐块的好人好事了。金氏的折磨必须继续,金氏的转变还要有更重大的事件发生。

邵女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的,所以,处处小心,逆来顺受。金氏却是十足的无是生非,鸡蛋里面挑骨头。如此心态,冲突也就必然产生,更何况两人同在一片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日,金氏梳头时,待在一边捧着镜子的邵女,不小心摔烂了镜子,金氏暴怒,“握头裂眦”,“鞭之至数十”,这该多大的仇恨呀,邵女的眼睛都要裂了,还被抽了几十鞭子。而邵女,没有任何的反抗,只是“长跪哀免”。柴廷宾看不过眼,出手了,“夺鞭反扑,而肤绽裂,始退”。叫你打,叫你骂,叫你狠,这是我的小妾,岂可任你胡作非为,打狗也得看主人呀!可是,邵女呀邵女,一大早,不顾柴廷宾的坚决反对,又当婢女去了,而且还是爬着进去的,“膝行伺幕外”。这妾当的,真让人无语。饱读经书的邵女,莫非记住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古训?!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一点都不圆润。这两个女子,一个霸道,一个懦弱。霸道的虚张声势,懦弱的内心坚定。其实,最难受的是她们共同的男人——柴廷宾。如果他站在金氏一边,那事情就简单了,邵女就只是俎上的一只小鸡,但,不是,他就站在小妾这一边。可是,这除了更加激怒金氏之外,对战火的平息毫无意义。他是柴家的男人,他有纳妾的权利,但他镇不住这个金氏。他之前的两个小妾都死在金氏手里。他痛苦吗?他气愤吗?他想过什么办法吗?他知道金氏的所作所为是为什么吗?他所能做的,就是躲避,他搬到外面住,他守着邵女,眼不见为净。这样的男人,从骨子里软到脚底。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纳小妾、找小三的本事的呀,不知轻重、蠢蠢欲动的男人,将会死无葬身之地。我想,蒲松龄如此这般地写柴廷宾,也因为自身的经历吗?是在给天底下的男人打个醒吗?像金氏这样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肯定是一个人神共愤的主。就她这种脾气,身边的人肯定受不了。这不,就有一个丫环被她更加残暴的虐待了,“暴之尤苦”。她习惯了用这样的手段来对待别人。这丫环也厉害,“素狡黠”,藏着刀,就想把金氏偷偷地杀了。邵女看出端倪,化解了危机,也找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既不能告诉金氏,说了此女必死;也无法留在身边,谁也不愿活在危险之中,那就把她卖了。邵女如果不说,让丫环把金氏杀了,事情又会怎么演绎呢?显然,这违背了邵女的初衷,她也不愿家里出现丫环犯上的事,特别是血淋淋的命案。从小说来看,如此结尾两人的对抗,轻巧了,但也就是一条老鼠尾巴罢了。蒲松龄也不会这样做。

那就让金氏活下去吧,那就让邵女继续受罪吧,直至真正地和解。

金氏知道了卖掉丫环的事情,也知道为什么要卖掉她,但她就是不领邵女的情。这是她的固执,这也是人性的恶。这个时候不论邵女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有半点感恩之情。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夫妻之间、同事之间、熟人之间均如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恶感,后者的任何想弥补的行动,只会使对方恶上加恶。补救的办法要不交给时间,要不有突发事件降临。蒲松龄的办法是邵女脸上的晦纹断了——“君今日宜为妾贺,彼烙断我晦纹矣!”。这是唯心的,也是好玩的。任何唯心的说法,细想都是好玩的。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解放的这一刻。邵女在答应成为柴廷宾的妾时,她是心知肚明的,“况自顾命薄,若得佳偶,必减寿数,少受折磨,未必非福”。一个女子有这般心态和认识,她所面临的折磨,都是福分的累积。这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啊!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给予了笔下这些女子不仅漂亮的容貌,还有宽广的胸怀、美丽的情操。一个男性作家如此,他的内心又该多么厌恶那些同性呀?!

噢,蒲松龄!

邵女的晦纹断了,好运就来了,金氏就醒悟了,只是,这代价也太大了。那可是金氏“烧赤铁烙女面”以后才掉的,这该有多痛呀,还不够,又“以针刺胁二十余下”。金氏的转变有一个缓慢的过程,“众哭”让她“自知身同独夫,略有愧悔之萌”,随后,她生病了,“忽病逆,害饮食”,邵女精心照顾她,得以康复,心存感谢,正妻和小妾就这般情同姐妹了。

自古以来,妾的出现是正妻的眼中钉、肉中刺,慑于夫君和传统的力量,无法正面反抗,但这始终是个梗,彼此的对抗成为家庭矛盾的导火线,也成为人生的阴影和无法愈合的溃疡。如邵女般华丽收场,寥若晨星。无他,能这般忍耐,能这般大度,能这般恰到好处地被烙断了“晦纹”的,也就只有邵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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