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我心安处

2022-01-07经典散文
[db:简介]




       普惠寺小区地处西三环外侧,北临玉渊潭,南向公主坟。刚搬来时,周边空旷荒疏,人烟稀少,像是到了城市的边缘。

      小区有塔楼3座,是单位宿舍,多层楼4幢,安置占地拆迁户,虽说袖珍,但水暖煤电辅助设施一应俱全,是北京最早新建小区。     
       出北门有一条柏油小马路,西抵五棵松,东至木樨地,少见汽车,连骑车人也稀稀拉拉。过了马路,走不多远,就看见一条河——昆明湖流向玉渊潭的昆玉河,河岸坡状,长着杂草,岸边,间或有蹲伏的野钓者,如“长脖老等”孤寂执着。一座石质的拱形小桥连通南北岸,前往玉渊潭公园很是便利。

       玉渊潭历史悠久,水阔山长。园内新河旧湖相联,碧波荡漾,成排杨柳的堤堰束腰,可通游船的大桥如带扣,湖形如放倒的葫芦。上世纪60年代,附近部队参与清淤修湖建设,之后,人们习惯将园内蓄水统称八一湖。
       能倚园近水,亲近天然,可谓得天独厚。上班,穿行求近,不误寻幽,假日,伴妻携女,休闲好去处。难得湖岸垂柳依依,湖边水草暖碧,春夏戏水泛舟,秋冬探金踏雪,天高云远,最易放飞思绪,野趣横生,欣欣怡人心脾。
       人之住所,大抵机缘使然,遑论自主选择,特别是肉身与灵魂统统被禁锢的年代。入住普惠寺小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有电梯的十六层塔楼,在当年还不多见。我婚后一年许,小女百天,单位奖励分房,明亮向阳的两居室,一种很新奇的满足感。是该满足,在一个拥有七万多职工的系统里,29岁的我,算是拔尊了。这得益于我是房屋筹建小组成员,向阳花木早逢春,幸运。

       而立之年,风头正健,工作生活之余,对小区优美环境还是印象深刻的。俯瞰楼下,草坪是抽象飞鸟图案,一丛大叶黄杨球恰为鸟眼。围栏内,叶丛树冠,绿意盎然。有当地人说,小区开发前,原是玉渊潭公社的一个生产队,村落地势不平,牲口棚是座破庙。入住时间不长,西侧开发了新小区,施工时,挖出了不少古碑石件,是原普惠寺的文物。之后,历时五年,六万余平方米住宅楼建成,统称“普惠寺社区”。
      进社区不远,楼间绿地有一处景观,藤萝架下有纳凉长凳,随风摇曳的竹叶旁,古石残碑,杂立其间。两株银杏古树,南北排列,如一对老夫妻,虽久历炎凉枝干嶙峋,但新芽峥嵘犹显苍劲,风雨袭来,似拥还拒,休戚与共。高台儿之上立一碑一柱,新旧两物,很是抢眼,圈在不锈钢护栏内。碑是“普惠寺遗址碑”,圆拱形,水泥制作,现代工艺,正面镌刻碑文,背面为原普惠寺平面示意图,檐牙高啄,殿堂齐全,布局规整,规模可观,图中有石碑经幢香炉。一柱便是图中经幢,小区开发时出土实物,玻璃罩里保护。此柱六角,细观,六面皆刻有经文,字迹古朴,清晰可见,为“大佛顶尊胜陀罗尼经”,一二四九年之文物,已历经800年沧桑,保存完好,实属难得!踱步至碑柱前默立,睹物遐想,普惠寺香火旺盛时,想必是香客络绎不绝,诵经念佛之声绵绵延延,有遗址碑记佐证(碑文略)。
      原来普惠寺是“普会寺”之讹传,将错就错延续下来了。据一九八八年出土的嘉靖三十六年重修普会寺碑文记述,明初宣德年,曾彻底修建过此寺,历时两载,并立碑撰文,表彰御用太监蔡秀恭和御马监太监杨世安及本院住持法玉和尚等捐资葺寺的功绩。
      普会寺的建制规模,碑文有较为详细记述:进山门后是三楹天王殿,再后是三楹主殿即大雄宝殿,重檐斗角,朱门石槛,佛像金碧霞彩,丹青曜日,伽蓝殿、祖师殿各三楹,后院有禅房六楹,方丈住室五楹,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多楹僧舍及门房等,独有看家楼一座是少见的建筑,可能在后院角落,是保卫寺院用的。寺院石围墙一百多丈,折合今三百多米。
      寺院具体坐落位置及朝向等,因未做考古挖掘,根据史料和地面遗迹分析判断:明碑和石幢在大殿左前方,辽幢在大殿后,幢后是白果树,小佛像在右配殿。寺院坐西朝东,门向东开,符合辽代习俗。虽经元明清各代多次修葺,并未做大变动。
       《日下旧闻考》记载,清代时此寺已荒废,僧人无力重建,只略加修葺以栖身,殿前石幢和重修记碑皆置寺门外。清末已无僧人在此。民国后,陆续有民居迁入,日伪时期错称“普惠寺”讹传至今。
       一九八六年开发该地区,出土部分石刻,其中经幢立于普惠寺社区内,旁边是一九九四年所立普惠寺沿革介绍石碑。明嘉靖三十六年的“古刹普会寺重修记”石碑一九八七年被发现,已移入五塔寺保存。

      八十年代中后期,北京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建筑工地,常见一种叫“两头忙”的挖掘车,打造“新北京”,这种车功不可没,一头挖出历史遗迹,一头制造历史遗迹。华夏文明破胜于立,实干不过虚。普惠寺小区,名延用,去寺,改为南里北里。

      普惠寺遗址,现为社区早市地点,一三五日(早6——9时),有菜贩开车来售卖蔬果,少不了茄子扁豆嫩蒜苗,香蕉苹果大鸭梨,亦有近年来上市的新品种,秋葵荆芥鱼腥草,芒果山竹妃子笑,直销价廉,引来一众人等,挑挑拣拣,熙熙攘攘,你来我往,聚散有时。

      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这方地,古来进香今采购,换了人间。




       骑自行车上下班的阵容曾是北京城一景,人潮汹涌,蔚为壮观。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是其中的一员。自行车不光自己骑,车后座还装个小竹椅,附带女儿入托。
      骑车打交道最多的是存车处。小区存车处建完险些被拆掉。供电局验收配电室,认为存车处压在了电缆沟上,一旦出现问题,不利于维修。电缆能出什么问题?我负责小区后续完善,凭三寸不烂之舌陈情力保,还煞有介事地立字画押,盖了个毫不相干的三产公章糊弄过关。当年,基建工作“好人不爱干,怂人干不了”,有顺口溜为证:“铜头,铁嘴,橡皮肚子,飞毛腿。”要会磕头,能说,不生气,多跑路。

       存车处第一任看车人金师傅,单位退休老职工,是早年支援首都建设从南京过来的人。老金为人忠厚,不善言谈,他的老伴儿人瘦,眼睛很大,是个面冷心热的老太太,一笑长牙外露,很灿烂,有亲和力。老两口分工黑白班,老夫老妻相处和美。
      赶上阴天下雨,金大妈会很仗义地说,甭送托儿所了,奶奶看着,淋感冒喽,让孩子受罪。远亲不如近邻,老北京人搬进楼房,古道热肠犹存。女儿吃喝拉撒睡金大妈全包,直到我们下班,何止一回。
      金师傅夫妇爱吃我家打卤面。每吃必然想着老两口,一碗卤,适量的面条,下楼送去,可现吃现煮。之后,碰到金师傅,他会故意绷着脸对我说,正要找你算账呢,给你大妈撑坏了,你们家羊肉打卤面太好吃了。
      金师傅很有长辈风范,存车处的自行车,无论谁的,有点小毛病,老头儿总是悄没声地带手解决。许多次,骑车上才发现,脚蹬子不连轴转了,车胎气足了,小竹椅被固定牢了。那份情谊自然淳朴,像淅淅沥沥的春雨,润物无声。一次,单位让捐衣物赈灾,我随手找了几件穿不着的,有一件羔皮中式棉袄,棕色,是我岳母做的,穿过几次。有老人说,年轻人最好别穿皮毛,会骨寒,中式手工衣服确实有些过气,就放进了柜里。
      人与物依存,相得宜彰,房屋,车马,衣食,若无人气,就会破败。互动频繁,方显生机。拿起这件棉袄,心思动了一下,走进存车处,故意把卷曲的羊毛里子露出。金师傅拿个布条掸子正在抽打自行车,一见,就不客气地说,捐,这么好的东西,干脆捐我了。正中下怀。

       日子,来来去去,此一时段的生活节奏,虽说忙碌,奔波,但充盈,有暖意。
       几年后,看车人换成了金师傅的儿媳,平平淡淡。再后来,存车处转包了他人,存车,取车,交费,例行公事。
       衰老谁能抗拒,金大妈先没的。时间不长,某日,上班,楼外站着几个生面孔,看到了金师傅的孙女,手里抱着个相框,是金师傅!心中一凛,忽然觉得很难过。追了上去,塞她手里一张百元钞,说了句,买点纸烧。不忍再看遗像,转身快步离开,一路上,那熟悉的眼神挥之不去,像平日里一样,专注,和善,带着笑意。
      人啊,别太拿自己当回事,真的,任谁的存在,对这个世界都不意味着什么,如果你死了,真正伤心欲绝的,也只有一两个人,别不信,超不过三个人,生你的,你生的,即便一起摸爬滚打几十年的配偶,那也看人心了。我岳母曾经说过,葬礼上都在哭,哭谁呢?其实是在哭自己。老太太没文化,可说的是惊世骇俗的实理。
      我上班改乘公交,自行车依旧放在存车处,长时间不骑,落满了灰尘,偶尔去存车处是交费。看车人变成了安徽人,后又转包河南来的两口子,带着三个孩子。车棚门房旁,支起一块厚厚的苫布像帐篷,一家五口就在这里讨生活。孩子们放学围着一张矮桌读书写作业,头也不抬。暑去寒来十来载,出来进去,孩子们眼瞅着长大,直到前不久,上面统一整治,早已失去功能的存车处被拆除,这一家五口也不知去向了。

      弃用的土地不甘寂寞,长满了荒草。过了一段时间,种上了美人蕉,不知不觉,疯长了有一人高,绿墙一般,殷红的花瓣儿有些怯俗,好看不好看的,草木有它的本心。




      在一处住久了,人与景同老。眨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楼里住户十去七八,有卖房搬走的,有辞世归西的,能说上话的熟人没几个了。过去的宿舍楼演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学区房。各房屋中介比拼着在周边相继挂牌开业,明争暗斗,平地扣饼。想想真是有趣,一伙操着南腔北调的外地人,忽然间,就理直气壮地操控起你的房子了。凭什么?电话骚扰,滥发广告,无论谁买谁卖,谁租谁赁,都是这些不相干的人在大把赚钱,让人联想到组织赌博抽头的庄家。
      没多久,宿舍楼就五湖四海了,甚至还住进了黑白肤色的老外,不断有外来人口出入,同乘一部电梯,狭小空间窘迫,彼此视若无睹。也难怪,这老楼都炒到8万多一平了,有买的,就有卖的,终究是生意。
       一楼百户,频繁易主,不夸张地说,永远有人在装修。“叮叮当当,吱吱扭扭”施工噪音不绝于耳,居所失去了安宁,没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自律,半夜,有“砰砰——”无所顾忌的摔门声,有“哒哒哒——”踏碎梦境的高跟鞋绝响,整个楼都已入睡,怎能如此野调无腔,怎能这么不通人理?困惑不解。
      乱,又岂是一个乱字了得。门禁接长补短儿被损坏,电梯里常见狗溺印迹,烟蒂、果皮、纸屑随处可见,楼道喷满了“专业打孔”、“疏通下水道”、“技术开锁”诸如此类的图章膏药,花里胡哨,丑陋的行为艺术如特色标配,泛滥成灾,滑稽地戏弄着蓬勃雄起的现代化都市。
       “有电话卖吗,收手机,电话卖吗?”磕头碰脑有人纠缠,东北味儿极浓。
       “换一一纱窗,换一一纱窗一一”扩音喇叭聒噪刺耳,没有了传统文化的浸淫,连吆喝的声音都是那样的无趣。

      退休了,不能总宅在家里。午睡片刻后,习惯在小区遛遛弯儿,出北门右转顺着便道拐弯儿,走到南边小门进来,一圈360来步,约合300米,五圈1500米,差不多3里地。再到有器械的地方压压腿,抻抻筋骨,足矣。

     街对面有小公园,再往北有八一湖,河边走走多好。不去的原因是我嫌乱。不是事儿多。进公园没走几步,就会听到排山倒海般吼叫,一人领喊:“超强能量,就在身旁,思维连接,全身通畅……”众人附和,振聋发聩,接着是"啪啪啪″拍手声,且不论能量何解,思维与什么连接,光说这气势,好嘛!哪像耄耋之众,排兵布阵,同仇敌忾,足以让如我者胆寒!
      往里去更热闹,一拨拨红男绿女,唱的、跳的、喊的、叫的,撒欢儿,人来疯一样招摇张扬,无所顾忌,扰人清静,不胜其烦。

     还是在家门口转转,感觉适意。逌然在心不在境。
     在小区遛,常见俩老太太亲密地在一起。一姓范,某商局离休老干部,一姓艾,某小学退休教师,均八十岁以上高龄,都有些老年痴呆症状,范老太太略轻。两人见面爱聊,话题却像复读机,艾老太太甚至不记得与她相谈甚欢的另一位姓什么。

      范老太太语录,我老家东北,49年前参加革命,后来在某商局做会计,局长叫李××,他夫人是我的部下,我到站退休,单位想留我,我没答应。范老太太每天出门两件事,买报纸,《参考消息》或《北京晚报》;买吃食,豆包或小面包。买报纸是任务,全部意义在买,买吃食是生活。她说,自己不会做饭,从年轻时就不会。有好事人传言,范老太太退休费近万元,可省吃俭用,连菜都不买,买三四根香蕉都要炫耀一路。据说范老太太有三个儿子,俩儿子还走动。

      艾老太太语录,我师范毕业,一辈子当老师,早年家住鲁各庄,是顺义人,鲁各庄有两大姓,单姓刘姓,艾姓外来人就一户。艾老太太衣着干净利索,出门手里拿一个挽上扣儿的布包,常去街对面的小花园爬器械锻炼,是爬,没错,瘦小的艾老太太虽老不衰,还能登梯爬高。常见艾老太太女儿带着她出去,说是去吃饭。

      两人共同的特点是和善。我碰上她们,愿意聊上几句。冬天了,见范老太太穿的还是那件灰格毛衣外套,就说,“天冷,该穿件羽绒服了。”“羽绒服,没有,没钱。”“哦,钱呢?”“得攒着给乡下的侄子。”“一年给多少钱?”“这不,年底了,给邮去两千块呢。”
       艾老太太更逗,有天遇到,见老太太穿戴整齐,拿着那小布包,上前打招呼,“艾老师去哪儿,是回顺义鲁各庄?”“不是。你怎么知道我是鲁各庄人,你们家也是顺义的?”“我是问您现在去哪儿?”“哦,是去开会。”“上哪儿开会?”“哪儿,是啊,哪儿来着?忘了。”木然地笑,眼镜片仿佛都是笑意,转过身,回走。

      小区北门右转,有一过街桥,桥梯下,是个遮阳避风处,不时有流浪者栖息。某天,有俩中年男子坐在桥下,地上铺着一块塑料布,无精打采的样子,身边放着工具包和行李。
       “大叔,您走几圈啦?”主动和我打招呼,这称呼挺陌生。
       “啊,三圈。你们这是?”
       “来北京找工作,工地都停工了,不要人。”一只手摸了一圈脸,托住下巴,强作欢颜。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去陌生地方谋生,说不好听的,能要出饭,都得靠本事。没找好门路,北京可不好混,别说吃住,喝水都是钱。真要困住,唯一的办法只有举个“上访”的牌子被遣送了。这是笑谈,可见到俩大老爷们儿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遛弯儿穿的是便装,转过去,走的兴致全无,上楼,翻翻挂着衣裤的口袋,再下来,桥底下已经没人了。想帮他们一把,哪怕是一顿饭钱。

      说起这事,修鞋的小罗不认可。小罗安徽人,来北京修鞋已经快30年了,后来在小区地界上站住了脚,一个简易小棚儿隐在绿地树丛里,附带卖鞋垫,配钥匙、修拉锁、修伞,便民实用。小摊儿与外界一栏之隔,小区界线内,生意倒也安稳,几次躲过治理整顿,显然有居委会的支持默许。小罗说,那俩人准是骗子。装得可怜兮兮的骗钱。我不想反驳,他比我更有发言权,从早到晚在这地面上,阅遍了市井风情。小罗一年回家两次。存车处河南人老顾说他,“旱旱死,涝涝死。”小罗回击,“比不了你,老婆在身边,黑天白夜都忙,忙得腰都出毛病了。”看不出小罗脸红,一年四季他脸都是红的,像贴着两块中国地图。小窝棚夏热冬寒,冬天小罗穿得像个打冰球的守门员。他不忙时,就聊几句,知道他两个小孩,儿子已经工作,女儿上大学。小罗很聪明,与人对话很少直视对方,偶尔瞄一眼,快速转移视线。他很会做人,生活目标明确。普通话里带有安徽味儿,出来干嘛来了,挣钱养家,不招灾不惹祸,老老实实干活。活,不带儿音。小罗说,他们家乡相亲不要彩礼,看重的是男孩儿为人处世的能力。小罗就属于有本事的,十几岁来北京闯荡,凭着不起眼的一门技术,长年在外,打拼至今,不仅立业成家,孩子都挺有出息。小罗说,回家过年的车票已经买好了,慢车,150块多点,第二天到家,反正也到家,慢点有啥?高铁快,贵好几倍。

       小罗非常低调,不显山不露水,零敲碎打,一年下来不少挣钱。钉个鞋后跟儿10块钱,配把钥匙10块,须臾之间完活儿,除了材料成本,卖的是手艺,一年只交街道几十块钱卫生费。聊天时,注意到小摊儿挂上了二维码名片,现金手机扫码均可,两方便。

     世间无处不风景,心安是归处。近景远去,远景近观,不只用眼摄取,亦用心观察,留存反省,喂养生活。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