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憾事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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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六月格外热。午时刚过,外面已如夜样静寂,我也歪倒在床上。朦胧中,邻居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嚷嚷着要玩纸牌。那年不知是怎么了,一向要强的她,常常夺下我手中的活陪她玩。
我异常惊喜,翻身坐起,问她这几天去哪儿了。她说她去新疆了,并问左右邻居有没有谁说她。我说说了,说你那么聪明开朗的一个人,怎么会那么傻!
她依旧穿着那件墨绿色的无领毛呢褂子,依旧淡然的表情,依旧无所谓的笑着。
原来你是去新疆了,真好!边说我边兴奋地伸手拉她...... “XX,起来上学了!”后窗,突然一声狮吼。脸贴着凉席,头伏在床边,我一动不动地趴着,努力回撮消散的梦境.
其实一周前,她的儿子已把她抱回,就躺在他们桌子上那紫红色的方盒子里。可每次路过,仍不由地将目光探进她家厨房,那影子和声音仿佛仍旧依稀!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转眼间从世界上消失了?从此,再不会和我一起逛街,也再不和我一起洗澡,再不和我一起玩乐了?再也不可能做她生命中的听众,分享她生活的甘苦了?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悲伤,甚至至今没有为此流过一滴泪。我坚信,左右邻居中,我和她是走得最近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得如此冷漠?是看到她蜷着身体,仰天躺在野地的那一刻,还是拉住她冰凉的手的那一瞬?还是她把我对生命的热情和希望一下子带进了地狱?
她为什么会选择在那里结束生命?那时,我整天不停自问。
紧挨那片田野的是一片水塘,就在此前一天,我还带着儿子在塘里网虾,那些网都是她帮助摆弄的,说好网回大虾要与她分享的。可是傍晚回来时,她家大门却紧紧的闭着,伸手推了两下,没有回应。因习惯了知趣,也就没再去打扰。
次日说好的还去,我却鬼使神差地洗起了被单,其实被单刚洗过不久,一点也不脏,洗衣机在院子里嗡嗡地响着。突然,几声大叫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隔空传来,是她的儿子。
那个身高虽已一米七多的孩子,正读初三,心智还不太成熟。他愤怒的叫声,一定是针对他高位截瘫的父亲,因为就在不久前全局中招筛选中他没有通过筛选线。他父亲责怪是他没有努力的原因,而他却认为是他没有作弊的结果。为此他们大动干戈,吵了一架。
他把儿子锁在了屋里反省,不让吃饭。晚上妈妈悄悄地把锁给打开了,这仿佛触犯了他父亲的尊严。他边疯了似地责骂,边再次用钢丝把门拧死。
从没有见过他发怒时的样子,但从她颓废的表情上我感知到她内伤的深度。我知道,除了帮她声讨那该死的筛选,别的我真不知能做些什么。
其实谁都明白,所谓的中招筛选,只不过是为某些部门开通了一条徇私的通道而已。单位子弟学校里,真正用心学习的学生不多,九十年代,走的多数是旁门左道。
人们上下一致,心照不宣。监考老师也是普通职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放活路于众生。而她教育的儿子却过于诚实!那也确实是她的“错误”。
她夹在父子之间左右为难。怪儿子,明知道儿子平时名列前茅;怪丈夫?她不敢。虽然他身体三分之二的部位都没有知觉,可他持有特别精明的大脑。正是因为他曾经的聪明能干,导致伤残后的他心理上严重失衡。
刚从外地疗养回来时,她就曾说,若不是为了儿子,早就不在人世了。她的话让我十分震惊,究竟是怎样的磨难让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弃生厌世。她说,你不知道他恼怒时的样子,要多恶毒有多恶毒,骂起人时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是吗?我将信将疑。因为经常看到他坐在轮椅上在院子里晒太阳,当时虽不大熟悉,可看起来相当的温文尔雅。高位截瘫并没有削减掉他多少的英武气质。面相上,他不该是个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人。一定是命运作弄,造成了他心理上的落差,改变了他谦谦君子的性情,我装作很懂地帮她解读生命。我也开始试着靠近他们,走进他们的生活,我想证实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事实上,在我们毗邻的那些年,他们的的确确很少再有争吵。因为都不喜欢东家长西家短乱拉,我便成了他们夫妇较为欢迎的邻居,交流也较为和谐。
其实他是个生活品质要求较高的人,即便坐在轮椅上,也整日修整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尽管有时候坐久了不舒服,也很少看见他有东倒西歪的坐姿。他的饮食也较为讲究,一般人做出来的饭菜难以合上他的胃口。即便是订块墙布,他也非常认真低用尺子量着。他的书架上,整齐摆着各类书籍。她儿子幼时的玩具和读物仍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我曾暗自感慨:如果不是命运捉弄,这该是个多么难得的,生活细致又认真和幸福的家庭啊!
他的性格也幽默风趣。每逢她说渴死了,饿死了,或者累死了,气死了等等时,他都会说:我们家这位一天不死几回就不是她。我们就和着哈哈大笑。
院子里飘出的笑声,常影响左邻右居前来助阵。渐渐地,他们家的院子成了那片的玩乐场。大家都很知趣,到了他该休息的时候(每坐上几个小时他必须躺下休息),要么散伙,要么都不再高声言语。
他们都是十分要强的人,不喜欢看到丝毫的怜悯。我们除了以简单的方式为他们枯燥的生活带来点点的快乐外,没有人再能深入到他们孤凄的内心。即便是与她走的很近的我,也常常适可而止,仅仅停留在一个听众上。
她给我讲她灰色的童年,讲母亲怎样抛弃被打成右派的父亲;讲被母亲夺回抚养权后怎样地不知心温暖于她;讲她冬天破冰洗母亲揽的活计而落下终身毛病;讲她初恋的幸福......当然也讲他工伤前后的喜怒哀乐。她说,医生当时判定他最多能活三五年,可她竟然搀扶着他走过了十几个春秋!
我在她的故事里哭,也在她故事里笑,她却如水平静,她说她早就磨成了不知疼痛的女汉子。我敬仰这样的女汉子。常想,她那一角如果放在我的身上,我会怎么样?想着想着时,我就会更加珍惜我现有的生活,更加珍爱如她这样的朋友或邻居。
越过了生活无数的激流险滩,闯过了人生无数的凄风苦雨,眼看儿子已长大成人,可命运之神就那样轻易而举地把她生活的帆船给掀翻了!
至今我仍无法为此做出公正的评判,是去诅咒那该死的筛选,还是怪罪那个懵懂的孩子,或是痛恨那个性格怪癖的父亲。我不能,什么也不能,只能不住地责怪自己,为什么在欲从房顶翻进她家的想法面前迟疑驻足。我们的房顶是可以互通的,是可以顺着爬梯越过另一家邻居房顶而下到她家院子的。其实我已经两次走到了梯子旁,可听见她院子里哗哗的水声我又折身返回,我以为是她破窗而出的儿子忍不住了在院子里撒尿。
我就那样在房顶与她的门前反复徘徊,直到我看到孩子匆匆的从我面前过去,又匆匆的从我面前过来,才知道她不见了!
她理了发,换了新衣服,站在儿子的窗前说,我已经把你养大了,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吧,我走了!
那天是周日,水塘边上好多人,有钓鱼的,有网虾的,有玩耍的。可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不远处的麦地里嚎叫翻滚,没有一个人上去看看或是问问。有的说是个犯了癫痫的病人,有的说是个流浪汉。其实大多都是一个家属院,同单位的职工、家属。事后,他们都说没有看出来是她,一直认为是个男人。即便是个男人,难道就不是一个生命了吗?若是我在,我会不会也是个冷漠的旁观者呢?
其实那时我根本没有心思那样想,我一直在扪心追问,她为啥会选择在我网虾的那个水塘边,是不是在饮下那瓶农药后,后悔了?想我定在水塘边,若是我能看见,或许能给她一线生机?她是不是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忽然想起了我这个邻居或是朋友,是不是在感到越来越冷的时刻,想找我讨得一丝丝的温暖!
三年后,她忌日不久,他也自杀身亡,独留下他们刚上了大学的儿子于世上,依然诚实地活着。
后来,那个该死的中招筛选被废除了。是不是于此事有关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没有人为那样一个家庭负责,更没有人为卑微的生命买单。
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直至今日我仍不停地自问,为什么我那天没有到塘边去,为什么?或者我去了是不是也与旁人一样,认不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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