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药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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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家里有一个熬药锅,比瓦片还薄,样子像茶壶。壶提手高高从顶部弯下来,形成一个好看的圆弧;壶盖儿是个碟子形状的小圆盘儿,上面有气孔;壶嘴儿位置偏上。包浆温润,呈乌金色光泽,沉静而幽深,有一种无法隐藏的贵气,昂昂然似乡间德高望重泰然自若的乡绅。平时收在堂屋角落板柜底下,逢家里有人生病时,寻出来刷洗干净,加水添药,蹲在火炉上。
多半是在晚饭之后,天近黄昏,院子里的花草和鸡鸭长出了长长的影子,爷爷照常踱出院子去街上“巡逻”。蜂窝煤炉子搬在门口台阶上,放了新煤,十二朵小火苗刚刚钻出煤眼儿,炉子下面进风的小门儿半关。炉沿儿架小铁圈,铁圈儿上坐煎药壶,奶奶或者是姑姑搬了小板凳静静守在炉前。待壶中咕嘟咕嘟吐泡泡儿,忙忙站起掀了壶盖儿,用一根筷子缓缓翻戳草药,沸沫很快落下去……壶嘴儿冒出热气,仿佛安神的夜曲。
这种工作从来没有分派过我,我只是个看客。所以当有一天忽然轮到我亲自熬药的时候,我竟然完全懵了。奶奶家的药锅早已不知去向,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药锅只能借不能还,主人需要时亲自去取。通常药锅是不外借的,但是仍然不见了。说来应该是件好事,祛病消灾之意,谁愿意整日抱着个药锅子啊!何况我住在离家乡很远的地方,若是真的还有那劳什子,我也不可能特地翻山越岭跑家去找。头大发愁之时幸有朋友相告,网上可买到药锅。拼多多果有此物,还有电子产品,熬药不用守锅。
以前吃中药是医院代煎的,一小袋一小袋密封包装好,喝时放到容器里开水烫热即可。今年医生嘱咐我要回家自己熬,不能偷懒。遵医嘱,从头学起。拼命回忆以前家里人熬药的情景,仍然不得要领。硬着头皮当自己是药师。
新买的药锅像熬粥的砂锅,只不过多了个壶嘴儿,颜色也不对,愣愣的乳白色,怎么看都不像药锅。将就着使。药的分量也多,一副药泡锅里两个小时,已经满满的要溢出来。大火烧开改小火,咕嘟咕嘟熬了半小时,并没有熬下去多少,竹筷子戳得变了颜色。倒出来竟然有一大海碗,接着倒水没过药,继续熬,再倒出来再添水……三煎之后攒了半锅药汤。硬着头皮放冰箱里。第二天带去单位,早上中午各喝一半,晚上回来再喝半饭盒。同事们笑到肚子疼。
药渣子太多了。已经由干硬变为腐朽,颜色也从多种变为单一,似废旧的淋了雨的纸箱子,被同事拿去放在院子角落的香菜地旁,说是沤肥。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觉得中医实在胆大,草根树皮泥土毒虫都敢熬水喝,别说老外不信,我也觉得荒唐。我家小狗来福每年春天都去啃咬嫩草,专挑一种苇子似的长条茅草,不吃移植来的草皮,吃多了就吐,好像故意要把胃里误食的狗毛吐出来。或许也是动物本能自医吧。
前一阵子,手机看久了眼前总有一处彩色曲线跳跃,担心眼睛出问题,去大医院检查,拍CT片子约时间做核磁共振一个流程下来整个秋天过去了,结果出来了得重新挂号问医生,却是无论如何也挂不上号了。医院里的人比菜市场的菜还多,十一假日期间预约号也没有了,我的休息日又不凑巧。真没工夫跑医院,打算索性丢开不管了。大美姐在耳边唠叨,说一个姐妹几十年的哮喘都让那老中医治好了,开了秘方药。她自己吃饭不香,也去挂号了。我心动,跟去瞧瞧。
诊所院子里一棵梧桐树,似华盖,如巨伞,蒲扇似的树叶层层密布,似有淡淡的紫色雾气。堂屋门两边挂幅对联,金字牌匾:
但愿世间人无病
何愁架上药生尘
诊室正墙上并排挂着药王孙思邈画像,和一幅篆字,鹤形雁势,清奇洁简,下款朱砂印章赫然是医者名号。
老中医端坐,正在给病人诊脉。老中医未必很老,豹头环眼似笑非笑,伸三根被香烟熏黄的手指轻轻搭在病人右手腕,目光炯炯望过来,还要伸舌给他看一下,你看时他却闭了二目若有所思,又睁眼示意换另一只手,旁边助理立刻捉了病人右腕脉试试。
老中医把脉时不住和旁边人说话,好似心不在焉,我疑他根本没有摸到什么跳动的脉搏。他的两根手指被烟熏得焦黄,却细长扁平,不似庄户人粗砺,也不似读书人细白,食指中指几乎一样长。他铺平处方笺,为我写了病症,肺郁肝风中焦……气不畅。一口气开了十几味中药,递给偏座年轻男子誊写药方,挨着一站一坐两位女弟子放下笔记,要求我伸腕一试。我乖乖配合,心中却好笑,稚嫩的学生娃不能让人信服。
老中医的故事颇有些传奇色彩。院长有腰疾久治不愈,访得深山中有异人,遂往求治,不几日竟好了。几番恳请出山。盛情难却,医者抬脚迈步随院长来到京城,暂留诊所坐堂。此医并不听病人述说哪里不舒服,示意患者安静,他诊脉后会自己告诉症状,听凭患者治与不治,看重医缘。恰有一妇女日夜盗汗坐卧不宁,老中医诊断,说她辣椒和鸡蛋过敏,浑身发痒,起疹子,终至盗汗不止小命难保。那妇女瞪大眼频频点头,句句上心。遂按方取药,自熬草药汤。果然一日好过一日。一个月之后,复诊。病症全无。喜极而泣,逢人便讲。
大美听说,便去问病。医者号脉,开口,断定大美体内无胆脏,胆管堵塞,厌恶饮食。大美吓一跳。她去年才做了胆囊摘除手术,没有告诉别人。最近总是吃饭发愁,坐到饭桌前就斜着身子侧目而视,愁容满面眉头紧皱,挑剔饭菜白了咸了,肉少了硬了难吃死了,搞得我也吃不下去,举着筷子左右为难,不愿看她的苦瓜脸。她个把月之后再去看老中医,那医生告诉她不用再吃药了,已经好了。的确,她面色红润,一周长了四斤肉,饭桌上再不似先前苦大仇深,笑呵呵坐正了身子,像个孩子一样一手抓鸡翅一手拈鱼头,乐得合不拢嘴……
我一周以后也去复诊,带上第一次的底方,老中医诊脉,在原来药方上划去两味草药,改加了土贝母5克,桂枝20克。小诊所里没有土贝母,让去外边自行购买。
我去家门口的三级医院碰碰运气。那医院竟然没有挂中医诊室的牌子。问了三个穿白大褂的人,被支使得楼上楼下乱跑也没找到。忽然看到有个“老年病科”,走进去询问,年轻的女医生顿了一顿说,原来的中医诊室现在改称老年病室了。真是咄咄怪事!医院也没有土贝母,说有川贝母能否代替,我不确定,但不想听她的。她就告诉我去同仁堂买,那里草药齐全。无奈出门去找公交车,猛想起附近有家好得快药店,改了主意,先去问问再说。
穿过一排排成品药柜台,最里面整面墙前天上地下的抽屉,分门别类的中草药名字直接写在抽屉正面。我开口询问。戴眼镜的男柜员点头,还真有!不贵,几块钱,像白卵石,有花纹,切开的,如木块。我付了钱走出药店。五小袋草药似乎比第一次诊所抓来的体积少了一半,仔细看时,好像药材比之前的细碎很多。诊所的草药块大、粗糙,树皮树根树叶支楞得多。其中有一种原料样子奇特,很像泡沫塑料,几个学医的朋友竟然不识。重新请教了抓药的小诊所药师,还是没记住叫什么什么叶。
那中医每天只看20个病人,并不破例。逢初一十五不收费。他诊脉之后用手电照舌头上下,划去其中一条病症,换了两味药,递给旁边助医官誊抄。我也挪坐到侧边椅子上伸腕配合两位弟子号脉。医生自己叫号。一位母亲领一个三四岁小男孩推门进来,母亲把小男孩抱坐在椅子上,小男孩扒着桌子,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老中医让小娃娃伸手给他,把小手握在掌中稍微攥紧,便让孩子伸舌头,不苟言笑的大胡子医生露出笑容夸奖孩子做得对,小男孩受鼓励也跟着笑,捧着自己的小脸不好意思起来。大家都笑。
老中医直接将药名字说给助理,助理疑惑道,只有这两种药吗?医生睁开圆眼吹得胡子飘,可不是吗?足够了。那么小的孩子你还打算让他吃多少啊?有两口就管事儿。待母子走出病室,大胡子掏出香烟点燃,抽了一口,胳膊肘支在桌上举着烟,说起他从前的故事。他从前看小孩子病最准了,两副药下来小孩准好。为什么是从前呢?现在不准了吗?女弟子好奇。从前在山里医院少医生少,现在这样大城市到处是正规医院,西医不用吃药汤也能治病,谁到你这小诊所来瞧病啊,看的少了自然经验就少嘛。而且现在的中药也不如从前效果好,大棚里催生出来的东西哪能和山里自然生长出来的相比,天地精华吸收得不够。说着叹气。我立刻想起奶奶家的药锅像个沏茶的小壶,那时熬药确实没这样多,便不住点头。
我的药里大黄加了量,抓药时被告之在出锅前5分钟下药,特地跑回去问对不对,老中医嘴里叼了烟,一手在给病人号脉,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睛瞪圆,胡须翘起,嘴里含混的否定,另一只手急速摆了摆,不行不行。着急的模样好似火上了房。
出门时,一人踉跄撞进门槛,似要扑倒,有气无力瘫坐在木凳上——原来是老胡,面如死灰。医生也是一惊,长长的烟灰掉下来跌在桌子上。老胡说话都艰难,说他难受活不成了,再不来恐怕要到那头儿等着大夫了。大夫忙扔了烟头伸手搭脉。片刻却道,你是不是酒喝多了?老胡喃喃否认。老中医追问,平时喝酒都喝多少度的,老胡分辩,不过是低度酒,三四十度。大夫摸一下胡子笑道,怎么也得一百度吧。又问今年多大岁数,老胡说整六十了,心有不甘地感慨老得太快。对面老中医早扯过药单子就写。脑门亮光光,发际线到了头顶,高挽发髻,美髯垂到胸前,真像个仙风道骨的老神仙。
我瞥见方子上面“血燥”两个字,还有肝、肺、胃气什么的病症。老胡是胃气不畅。然后底气不足地承认了去内蒙探亲喝大酒,喝了一个月,每天晚上都喝,当时不觉得怎样,回来之后怎么都不舒服,走路不稳,实在扛不住了……老胡也会看病,平时同事有个寒气体虚他都能给治,脖子后埋三根细银针,马上就有效果。骞大姐腰疼,又想出去旅游,老胡给埋了三针,说爬山都没问题,果然,跟着玩了一周,也没喊疼。轮到他自己,却没了办法。
金黄璀璨的银杏叶扑簌簌落下地,秋深了。老中医反复嘱咐我药必须熬够半小时,饭后一小时分三次服用,似乎很重要的事情,而大美的药则又是另一种说法,她只需每天喝一回,也不用煎熬半小时。中药汤熬多了反而不苦。我没有喝过中药的痛苦记忆,却并不发怵吃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水似的饮下去,再喝白开水漱口。西药片我也不怕,放嘴里喝口水一低头咽了,忍得一时苦也就忍了,谁让自己有病呢?但是谁有耐心一两个月甚至长年累月拿药当水喝呢?中药的慢功夫的确考验人的耐性。
我五日一复诊十天两改方。每晚近两个小时守药锅,听海连池唱《卷席筒》,听楚歌朗读散文,瞧群里现场直播,看锅里浮沉变色,药香满屋,我已经能熟练地熬出合适的药量,却越来越难以下咽。中医院里有处方药可以代为打碎回家冲水喝,不知效果如何,还有中成药丸可以服用。毕竟是药三分毒,我有些喝够了。断断续续吃了二三十副草药,舌头有些发麻。老中医已经将两条病症划去,肝风也没了,却又说胃火大了,不要乱吃东西,去了胃火吃不动药就差不多好了。我微笑不语,暗自惊奇。
昨天下班时遇见娟子,一起走路去帕米尔吃点清真拉面。要了红柳烤羊肉串儿,两个人合着吃了三根半。娟子的脸圆嘟嘟,永远戴着她高高的纯净的天蓝色回族帽。她纠结于是否离文学这条路越来越远。而我则叹息一段奇遇的结束,甚至没有回旋余地。然而也只是短暂的愁绪,更多的则是喜悦,个人求得个人的医,自己熬制自己的药,新的憧憬还在。
我家那只药锅已沉入岁月深处,或者并不是什么紫砂,只是一只普通的泥瓦壶,吸取岁月精华,久之自有别物替代不了的作用。只是它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助药熬出效力,再简单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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