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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等风来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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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来

游  军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


(1)
    深夜,母亲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一趟。
    母亲很少给我打电话,除非家里有大事急事。她清早怕吵了我的睡眠,白天怕打扰了我的工作,晚上她又喜欢早早地睡觉。加之我现在经常开着车,她也怕我因为接电话而影响安全驾驶。尽管我告诉她,我多年来一直习惯早起,单位上的工作也不至于忙得没时间接电话,开车我都用免提或者蓝牙,不影响驾驶。可她每次打电话,都要在心里排除这些可能,估计我是空闲的时候才会打给我。
    鳏居二十来年的外公,突然入了基督教,这在母亲看来,是一件大事,大得她半夜睡不着,想要跟我聊聊。
    外公是母亲陪着去入教的。
    在镇上的小教堂,八十多岁的外公受到了教友们的热情接纳。他们搀扶着外公,走过长长的过道。在牧师的主持下,外公跪于十字架前,接受入教仪式。“你知道吗?他们让你外公到河里洗了个冷水澡。这么冷的天,你外公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在河里浸泡了好几分钟。我都以为他可能会被冻得不行,他从没有洗过冷水澡,可是,他从河里上来后,我觉得他走路很快,他似乎真的洗去了一身的疾病……”
    母亲觉得这一切,都匪夷所思。此前,外公经历过一次煤气中毒,两次中风,是在阎王殿面前打了几次转身的人了。特别是第二次中风,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尽管现在康复到生活能够基本自理。但他还有高血压、动脉硬化、腰椎间盘突出、肢体麻木等毛病,行动还是比不得常人,小腿以下,缺乏正常的知觉,走路时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慢慢悠悠的。
    而现在,母亲描述出了一个健步如飞的外公。他说外公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莫不是中邪了吧?母亲不知道什么是宗教,但她知道之前村子里有人练什么神功,开始说这神功可以治病救人,后来政府的人过来说这种“神功”是邪教,谁再练就抓起来。
    我跟母亲说,基督教是宗教的一种,跟有些人信奉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一样,基督教徒信奉的是耶稣。母亲似懂非懂,说“你赶紧回来看看吧”。
    在母亲心中,我和姐姐是家族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她相信知识。姐姐远隔千里,我则是可以“召之即回”的。


(2)
    提前半个小时下班,取车。沿着资水河一路向东。
    回乡下的路有两条。一条叫做资北干线,新修的沥青路,车流量少时如走高速。还有一条是沿着资水河往下游走的河堤,弯弯曲曲的一条水泥路,因为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坑坑洼洼的。
    但是如果不赶时间,我会愿意多花二十分钟走这沿江的河堤。资江河清澈,映着晴朗的天空,蓝莹莹的,格外安宁,河堤外的护堤林郁郁葱葱,清水从林间流过,河水丰盈时,有渔船在林间穿梭,也有大片的河滩,牛羊徜徉,鸭鹅嬉戏。遇着夕阳西下,满天的霞光投映到河中,河堤下的村庄显得宁静又安然。我喜欢这条回家的路,如同喜欢生养我的地方。从忙碌的城市里抽身而出,这条路具有治愈功能,像与城市文明的一条分割线能够放空我满脑子的杂念,只剩下河流、村庄,还有平和的我。
    二十年前,外婆病逝,此后外公鳏居在资水尾闾的白池村。他虽然一直跟舅舅住在一起,但是自舅妈多年前离家出走之后,舅舅一年到头都不怎么着家,外公唯一的孙子、我的表弟芳也只有过年时回来住两天。所以大部分时间,外公是独自一人起居。守着一栋破旧的小楼,除了看见我们这些晚辈和村子里的几个老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远门了。
    母亲曾经想过要把外公接到家里来伺候,可外公除了偶尔来做做客,他并不愿意常住母亲这。他觉得,他既然有儿子,就不能够住到女儿家里去,再说,他得给儿孙守着这个家,时刻候着他们回家。
    外公执拗,谁都劝不动。母亲只好骑着电动车,隔三差五就去看看外公,帮他料理一些日常所需。
    我每次回家也会去看外公,给他一些零用,买些烟酒,帮他收拾收拾屋子。因为相对近一些,在所有的孙辈中,我看他的次数应该比其他五个人加起来还要多。外公每次生病,我都是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他上医院,跑前跑后处理各种事宜。可外公最看重的永远是表弟芳,我们给他的钱,他都想攒起来留给芳伢子日后娶亲用。在外公的观念里,外孙女怎么好都是外姓,外孙是不如嫡孙的,只有孙子才是他的血脉。
    我并不介意外公的这点私心,逢年过节依旧给他包红包。他早已丧失劳动能力,守着年轻时赚的那些钱生活了二十多年,物价飞涨,当年他可以在城里买下一套大房子的现金,现在只够买个卫生间了。这几年,他惧怕坐吃山空,节俭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连个液化气都舍不得烧,天天烟熏火燎地生煤炉子做饭。我还是希望他可以过得有安全感一些。

(3)
    外公年轻时还是赚了一些钱的。1990年代初期,他手里拽着跟我父亲一起赚的几万块钱现金,小心翼翼地借贷给一些亲戚和乡邻,收获几个利息,倒是从来没有塌过空。他不像我父亲,谁找他借钱,说得几句好话就把钱撂出去了,很多钱都收不回来,甚至人都找不到了。母亲因此时常数落父亲,可父亲旧性不改,谁给他买上一条烟、敬上一杯酒说:“共哥,这事只有你能够救我了,我有钱了一定立马还你。”,父亲就会豪爽地喊母亲赶紧拿钱,母亲抹不开面子,纵使满腹怒气,也只能等人走了才能宣泄出来。外公从不把钱借给他认为可能还不起的人,更不用说他觉得人品不过关的人了。母亲因此觉得外公远比父亲英明。
    在我家最困难的时期,母亲前前后后从外公手里借了三万多块钱。那是1990年代中后期,姐姐在郴州读医专,我在益阳读师范。父亲一单芦苇生意让小康之家陷入了困境。卖到纸厂的芦苇款一分钱都未收到,上百个民工劳作了一冬的工钱急需付清。母亲知道,那些民工挣的都是血汗钱,都是为了家里孩子的学费,才愿意在凛冽的冬天入洞庭湖搭棚,砍芦苇做工,期间的辛苦可想而知。父母把家里的积蓄全部散尽,找信用社贷了一些款,总算在大年三十前付清了那些工钱。那个年关,父母亲着实难捱,因为年后,我和姐姐还得带着不菲的学费出门。母亲无奈,正月十五一过,就回娘家去找外公。此后三四年的时间,我们前前后后从外公家借了三四万块钱。
    时至今日,三四万块或许已经不算什么大钱,但在当时,修一栋楼房都只要两万多,三四万已经是巨额数字了,外公没有要我们一分钱利息。母亲铭记这份恩情,不时跟我们提及。我曾经不以为然,觉得外公本来就是亲人,伸出援手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母亲说,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姨父修建房子,愿意出利息跟外公借几千块钱,外公硬是没肯。我笑说,那是外公偏爱你?母亲猜想,外公兴许觉得,送我们读书这是投资,我们都会有出息,这钱很快就会还上。而借给姨父建房子,这是消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还给他。我唏嘘不已,但也对外公充满了感激,不是他伸出援手,我和姐姐的学业无法顺利完成。

(4)
    车子弯进了外公家的前坪,水泥裂缝里的杂草又已经长高。外公捧着一本《圣经》坐在夕阳里,花白的头发和褐色的外套也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晖。
    他应该很多年没有翻过书本了。早些年,他闲时也读一些老书,前年,他患了白内障,眼睛突然变得模糊,我们要他去做个眼部手术,一开始他态度很坚决,怎么都不同意,觉得在眼睛里动手术,那风险太大,说不定就全瞎了。但后来禁不起我们的劝,听我们把手术说得很简单,是用什么光扫一下,几分钟的的事情,并不动刀子,他便答应先试着做一个眼睛的手术。在眼科医院给他拆纱布时,忐忑不已的他突然看到了一个明亮的世界,瞬间开心得像个小孩,在病房里手舞足蹈。我问他是不是顺便把另外一个眼睛的手术也做了,他却连连摆手,有这一个好眼睛,就很清晰了。他转身就去收拾行李,喜滋滋地说要回家去。
    他看到我,忙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母亲煮了饭等我回去。自从外婆走了之后,我几乎没在外公家吃过饭。偶尔某年春节或者外公生日,如果外公不来父母家或者不去姨家过节,母亲便带着菜,甚至带着锅碗瓢盆,来外公这里做一餐饭,父母这辈的姐弟聚聚,我们这辈的表亲也可聚聚。就一张饭桌子,坐的坐,站的站,小娃娃端着饭碗四处跑动。外公家难得这么热闹一次。但是除此之外,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在外公家吃过饭了。
    我看着外公晚餐过后的碗筷没有洗,也许是一天的碗筷了。我撸起袖子收拾起来。碗里还有一小坨辣椒炒蛋,我准备倒掉,外公让我留着,说明天早晨还可以拌饭吃。另外一个小碗里,有少许黑乎乎的大概是什么腌菜,我没有再问他,直接倒了,把所有的碗筷放进一个盆里,拿着一瓶洗涤剂,端着去水井旁边清洗。
    如果母亲在这里,她是不愿意让我做这些事情的,她总说弄得一身都是油。但是这几年来,我每每回家,都会来外公这里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基本上每次都有一堆碗筷,菜篮子也油乎乎的。其实我不愿意去细想这几年外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行动已经很不方便了。做晚辈的,不应该再让他一个人独居。可他有儿子,不愿意长住到女儿家。我们曾经提议要不让他住到敬老院去,有人照顾,也有一些老人陪着聊天,挺好的。可是,外公也不愿意。他舍不得我们花钱,更觉得自己有儿有女,去住敬老院是丢人现眼的。可他的儿子,我舅舅,常年在外面讨生活,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家住几天。父母隔天来一次,给他送菜、浆洗,村子里没有自来水,他自己提不动水了,母亲一次给他备好两三桶水,他节约着也能对付三两天。
    每每看到外公的现状,我都会深陷于生命苍老的恐惧里。当年意气风发、走南闯北的外公,如今上下自家房子的台阶都颤颤巍巍,真的是“垂垂老矣”。我低着头一把一把地压着抽水井,冰凉的井水冲起盆里的洗涤剂,泛起白色的泡沫。我一定要趁着年轻,去走自己想走的路,去看自己想看的风景,去干一些一直想干而没有干成的事情。



(5)
    外公丝毫没有看出我神情的异样,他很兴奋地跟我分享他入基督教的感受:
    “我原本以为,入基督教的人都是老人家,没想到很多年轻人,嗯,很多比你还小的姑娘也是教徒。”
    “我是穿着新衣服去的,你妈老是说我,又不是没有好衣服,每次出门要收拾一下,免得丢她的脸,你知道的,我很多衣服都因为抽烟被烧了很多洞。”
    “除了你们,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年轻人打过交道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身上有一股老人家的气味,有时候讲话又不利索,年轻人会嫌弃我。没想到,那里的每个人都很欢迎我,那些小姑娘搀扶着我,很热情地跟我说话。我觉得自己很高兴。”
    “他们要我不要抽烟,不要喝酒,不要打牌,不看电视。他们说上帝什么都看得见。”
    外公经历两次中风之后,已经把酒戒了。之前外公是半夜醒来都要喝二两光头酒的。现在他改喝汽水、可乐,可他抽了六十年的烟能够戒掉?他之前有几个年纪相仿的老邻居一起打点小牌,虽然都有些拿不稳牌了,半天出一张牌,还不时出错,但是你笑我,我笑你的也自得其乐。外公看不懂现代电视剧,听不懂普通话,但是他喜欢看花鼓戏,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睡椅上,看着那台老掉牙的电视机“咿咿呀呀”地唱戏,有时候天线不灵光,满屏雪花点子,只有声音打雷一样,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现在这些都不做了,那你每天做什么呢?”
    “读圣经,做祷告呀。这个村子里还有不少教友,现在他们经常来看我,还帮我干活。我这里比以前热闹多了。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组织。”
    外公说组织,倒是让我惊诧了。可他看起来真的有如找到了组织。
    外公入基督教,屋后的宁嫂子是介绍人。宁嫂子并不安宁,入基督教之前,天天不是跟她老公吵架,就是跟她儿媳对骂,污言秽语不时从后院飘过来,有时候还有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儿媳妇忍无可忍,外出打工去了。说来也怪,自从她入了基督教之后,他们家马上就安宁了。她骂不还口,不再抱怨宁相公,安心带着孙女,日子居然出奇地好起来了。她日行一善,经常到前屋来照顾外公。一来二去的,就把外公发展成为一个基督教徒了。
    我觉得这对于八十多岁的外公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情。我一边吃饭,一边跟母亲汇报。母亲也就宽心了:“那就随着他吧。”


(6)
    基督徒外公似乎比此前要开朗一些了。中秋节前夕,我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接他到我母亲这来住一晚,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转身锁了门,随我上了车。
    这让母亲有些喜出望外,她端茶倒水的脚步显得非常轻快。外公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没来过家里了。
我们准备节后给父母修一栋小楼。外公拄着拐杖,站在屋前的大樟树下看着即将拆除的老屋,也凑上前来看我手里的设计图。他问我房子真会修成效果图上的这个模样不?我说是一样的。他便感叹:“修这个老房子时,你才一两岁。时代果然不一样的,女娃子也回来起屋了,你爸妈真是没有白送你们两姊妹读书。”
    傍晚的风有了明显的凉意,母亲站在旁边不吭声,但她嘴角有着一丝隐藏的得意。母亲小时候,家里十分殷实,不似村里的其他孩子,是因为穷而上不起学。她是因为她的小伙伴都不去上学了,她便也跟着不去学校,在家帮着外婆带弟妹,帮外公看牛。母亲曾经无比懊悔自己那么小,不懂读书的重要而选择了辍学,而外公看她是个女娃子,又可以帮衬家里,便由着她了。
    母亲一直对外公尊敬有加,如果说母亲对外公有过一丝抱怨,就是有点埋怨外公没有教导她读书的重要。此事是母亲一生中最大的遗憾。自姐姐和我相继出生,她便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让我们好好读书就是天大的事。在母亲一次次找外公借钱送我们读书的日子里,外公应该没有少说“女娃子读这么多书还不一样要嫁到别人家去的”之类的话语,但母亲执拗,不想我们姐妹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加之我们和母亲一起信心十足地承诺,毕业之后都会帮着家里还债,外公也就不再阻止,母亲开口要多少,就拿多少,我们家因此度过了最艰难的几年。
    我对外公说,等新房子建好了,接您来住一段时间。
    外公轻叹道,不知道阎王老子还让不让我来呢?
    此时,外公已经八十五岁,他的双腿已经麻木到了膝盖以上,走路全靠意志力挪动。他早已没法走过那几条田埂路,没法去看望沉睡在小河边的外婆了。
    我告诉外公:“现在阎王老子不管你了,你归上帝管。”外公大笑:“是的,上帝会让我来住你们的新房子。”

(7)
    这天,因为一档抗日电视剧,我问外公小时候是否见过日本兵,没想到如此一问居然打开了外公的话匣子,他兴奋地跟我聊起了他的这一生。
    外公出生于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童年时光都在欢乐中度过。要说有什么艰难,他只说读书苦。家里请了私塾先生教他功课,他一双小手被先生的戒尺打得通红。或许是幼年觉得读书苦,所以他当了父亲之后,从来不管自己孩子读书的事情。他的几个孩子,只有舅舅和大姨读过初中。
    “那时候,都是种地为生,只要勤劳,日子都可以过得红火。我想不到呢,想不到这个社会变得这么快,读了书的和冇读书的,差距竟然会这么大。”
    外公真正的苦难是从少年开始的。
    ——你知道“跑兵”不?你肯定不知道。那时候,日本人到了我们这个地方,拿着枪,要抢就抢,要杀就杀。那时候,屋里都是泥土地面,你祖外婆,就是我的娘,把家里的金银细软收起来埋在床底下、柜子底下,没想到那日本兵好狡猾呢,他们一进门就拿着瓜瓢往屋里泼水,看哪里的水吸收得快,就拿锄头去挖,你祖外婆藏的金银细软全部被挖走了,还拿枪托敲我们的头,说我们不老实。日本人来了一次又一次,东西抢得差不多了,就随意屠杀村民。我们白天跑到洞庭湖的芦苇丛里去躲起来,晚上才回来睡觉。这就是“跑兵”。有一次,日本人来得太早了,我们来不及跑,就都躲在稻田里,半腰深的稻田里,一脚板深的水,我们都侧身躺在水田里,蚊叮虫咬都不敢动。有一个带崽婆抱着一个小毛毛,毛毛不停地哭,喂奶都哄不住,做娘的就只好使劲捂紧孩子的嘴巴,最后活生生给捂死了呢……
    ——你知道晒月亮不呢?你肯定不知道。那时候,我们都是出集体工,大晚上的,都去地里干活,明晃晃的月亮呢,其实没人做事,都在月亮下聊天呢……
    ——你知道观音土怎么吃不?那时候饿啊,饿得吃一种叫做观音土的粘土,吃了不消化,肚子硬邦邦的,没几天就要死一些人。有些人家的荞麦枕头都被人吃了,那荞麦籽籽吃了后,拉出来的还是原的,他们拿到河里洗干净了又吃下去……
    ——我当时是队上的工程员,你外婆在大队食堂做事,虽然你妈他们也饿得哇哇叫,但总算没有饿死,都活了下来。你大舅舅是发洪水淹死的,当时才几个月大,你祖外婆也是那次发洪水淹死的。你二舅舅是生病去世的,你小姨,哎,最让人痛惜的是你小姨,她谈个恋爱不成,气得喝了农药。
小姨去世时,我是知道的。我最早的记忆就是她离去的那个清晨,我还躲在蚊帐里玩,只听见外公大喊一声“我的崽耶”,我撩开蚊帐,就看见阳光利剑一样把小姨刺倒在屋子中间了……一整天,外公都在嚎啕大哭,哭得青筋暴起,眼泪鼻涕都糊在一起也不擦一下,很难看。我那时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第一次知道,大人也有哭的时候,哭起来还很吓人。
    外公一向不怎么说多话,可那天从中午一直说到深夜,他从他的幼年一直说到现在,他反复说到一句话---这一世,几本书都写不尽。他在说起那些天灾人祸时,说起那些我觉得无法承受的苦难时,似乎讲的是一个不相干的旁人的往事,边说边哈哈大笑,我甚至觉得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唯有说到那几个早逝的孩子,说到外婆的离去时,才会流露出一丝悲伤。
    我突然觉得,我对外公的了解真是太少了,他的一生充满了颠沛流离。但整个村子只有我家的窗子还有灯光,不早了,我劝外公早点休息。我也熄灯去睡。

(8)
    八月的村子,夜晚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凌晨三点,我被窗外吹进来的凉风冻醒,我起床去柜子里拿棉被。恍惚间,我听到外公住的房间里有一些异响。轻轻走过去,我看到外公双手合十正跪在窗前做祷告。他嘀嘀咕咕地念着我听不清的言语,月光如水银一样泄进屋子,他稀稀落落的头发透现出银色的光泽。
外公真的成了虔诚的基督徒?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属于典型的无神论者。外婆活着时,有时候去镇上的庙里烧香磕头,外公就会批评她“头发长见识短”。他说要是菩萨管用,都去磕头就能够平平安安过上好日子了。村里很多人家都有神龛,供着祖宗牌位,也有供着财神菩萨的。但外公家的堂屋里,什么都没有。外婆去世后,堂屋里才有一个神龛,挂着外婆的照片,外公也从不上香,他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再知晓,虽然他腿脚灵便时,也常去外婆的坟前走一走。
    大地辽阔,疾风来来往往。外公真觉得上帝什么都知道?
    中秋之后,我们开始给父母建房子。向邻居借用了两间房,用来存放一些重要物件,请来一台挖机,老房子三五下就被夷为了平地。母亲虽然惦记着外公,但因忙于给工人们煮饭烧茶,去照看外公的次数也稀疏了一些。倒是我,因为频频回家处理一些建房施工事宜,每周都会去看他,每周给他料理一两次家务。一开始他过意不去,后来也习以为常了。我一来,他就坐在走廊上看我在水井边洗涮,跟我絮絮叨叨地询问建房的进展、造价等。当他得知他当年的巨款如今只能够做一两个门窗等项目时,他显得非常落寞。这几年,我们几个孙辈都有给他一些钱,他的开支并不大,那几万块钱倒是一直都还在。只是他越发明白,自己手里的那几万块钱已然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
    “你知道后面大屋里的那个刘老倌不?上个星期他死了。家里道场做了五天五夜,用掉十几万呢。”
    我看见外公颤抖着点了一根烟,伸到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慢慢吐出,腾起的烟雾遮住了他的眼睛。
    “上帝不是不让你抽烟么?”
     “其实上帝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偷偷喝过一次酒。”
    那个刘大爷我是知道的,他三个儿子都将军一样,一个做生意赚了大钱,一个做了大官,一个在镇上教书。外公说那几天进村的小车一直络绎不绝。“现在的丧葬费用这么高了吗?”我都有些意外。
    “有钱的多花钱,冇钱的少花钱。不过最少的也要四五万了,总要停放两三天,不然崽女会被人戳脊梁骨呢。”
我又回头看了外公一眼。他是在担心自己走后,舅舅负担不起这个费用吗?“外公你放心了,你真要走了,我们保证会让你热热闹闹地走。”
    “我以前还真担心,我手里的钱不够了,你舅舅这些年也并没有存下多少钱。现在好了,我现在是基督徒了,等风来时,上帝带我去天堂。按照基督徒的葬礼,会有其他教友来给我唱诗,清清静静的,走得体面,也不浪费。”
    我的心底一震,外公加入基督教莫非是因了这个缘由?
    外公察觉不了我的思考,他眯着眼睛,哼起了小调,摇动椅子享受剩下的半支烟带给他的愉悦。


(9)
    母亲六十大寿与乔迁新居是同一天。外公没能来参加,他行动愈发不便了,我便用手机拍了房子的视频拿给他看。“真是好看,能够住这么好的房子,你爸妈这辈子没有白忙活了。”外公的声音轻轻的,但是也充满了喜悦。
    两天后,毫无征兆。他吃过晚饭,胃突然大出血,褐红色的液体从口腔喷涌而出。这天母亲正好在,她惊慌失措地给我打电话。我来不及请假,开着车一路狂奔回去。等我赶到外公的床前时,他的眼眶深陷,颧骨和眼珠都十分突兀,模样显得非常陌生,有点像历史书上的老照片。他虽张着嘴,却已不能说话。卧房里弥漫这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我抑制不住地想呕吐。
    “为啥不送医院啊?”
    都八十六了,还送医院能有什么用?村里围过来一大堆人,没有一个人觉得应该送医院。母亲在一旁哭泣,也许她也觉得送医院没什么意义了。她开始给舅舅打电话,给表弟芳打电话,给大姨打电话……通知他们都赶紧回来。
    打完电话,母亲还是凑到外公跟前问他:爸,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外公目光呆滞,并未回应。
    旁边的左邻右舍都劝母亲不要折腾外公了,让他安心地走。
得知附近两里路的地方有一个郭姓乡医医术还不错,我决定开车上门去请。郭医生跟我上门看过之后,面露难色,他不敢开药方。我明白他的顾虑,当着众乡邻的面,请他全力以赴,代表一家人保证:医好是他的功劳,如果中途走了,绝不找他的麻烦。
    郭医生让我送他回诊所配药。我等了他足足一个多小时,他才提着药箱出来。他跟我说起外公的病情:胃出血还不是最严重的病情,最致命的是脑溢血导致中风,所以丧失了语言能力。开的药要化瘀,又不能引起更大范围的出血,否则病情会更加恶化。没有拍片子,不清楚脑部的情况,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听他这么说,我反而更加信任他,我说,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你就当作自己家的人来治疗,就算有什么意外,我们都会理解的。
    他不再说什么,下车后,麻利地配药,把一个吊瓶挂在外公的床头。
    时间总是慢的。吊瓶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流进外公干瘦的躯体。我隐隐地觉得,外公的日子不多了。
风真的要来了吗?
    父亲守了一夜,第二天情形似乎有点好转。
    母亲又凑到外公跟前问他:爸,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外公使劲摇头,嘴巴里嘟嘟嚷嚷,意思是不去。
    母亲端来温热适口的米粥,想让外公吃一点,可是外公含着一口米粥,半天都没有咽下去。外公丧失了吞咽功能。
    这天下午,外公的直系子孙基本上都到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四个外孙女、一个外孙。只有孙儿还在赶回来的路上。
    还是得送医院。外公的意识恢复了,语言和吞咽功能能否恢复尚且是个未知数,要去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总不能够眼睁睁看着他走而不给他治疗。
    我们打了120,然后这样跟邻居们解释。两个多个小时后,外公入住了市人民医院,身体被插满了管子。


(10)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曾经是外公经常讲的一句话,叹息生命的短暂、无奈。如今,他这株草木,也近深秋了。
    外公曾经是一个很讲究的人。诸如一桌子人吃饭,他诺是觉得自己是最年长或者是最重要的客人,他就不高兴其他人先动筷子,要是有全鸡做的菜,他便等着别人把鸡脑壳敬给他吃,谁要是不懂规矩,把鸡脑壳吃了,他可能会愤怒地拂袖而去,我曾经以为鸡脑壳很好吃,趁着外公不在的时候偷偷夹过一个,如嚼木屑。
有一年国庆,在广西工作的姐姐带着新婚的姐夫回来探亲,一家老小过年一样兴奋,爸妈一边做饭,还不时到路口张望。车子还没停稳,大家就都围在坪里,热热闹闹地说起话来。那时爷爷还健在,他拄着拐杖起小跑过来看他的孙女和孙女婿,喜滋滋地说他要等着做姥嗲嗲了。但外公坐在堂屋里并没有出来,母亲提醒姐姐,外公也来了。姐姐就拉着姐夫进屋给外公问好。外公拿着一本老书,这才抬起头,微笑着说:“回来啦?”似乎对外面的热闹根本没听见。外公比爷爷小了好几岁,那时耳聪目明,腿脚灵便。虽然晚辈先给长辈问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姐姐曾经因此觉得爷爷更加和蔼可亲。
    这些年,也许是年纪大了胸怀更加宽阔,也许舅舅的发展没有让他拥有骄傲,也许是外婆的去世让他觉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他的那些讲究开始慢慢淡化,饭桌上他不再计较谁先动了筷子,甚至都以牙口不好为理由,不再吃鸡脑壳了。
    医生说,检查结果很明了,外公的很多器官已经衰竭,大小便失禁,语言与吞咽功能基本无法恢复,出院后也只能够靠胃管输送流食才能够活命。
    此刻,我坐在电脑前不愿意去回想,外公接受治疗时的各种不堪。心疼与心酸,充斥着我的胸腔,我又一次深陷于苍老的恐惧里,我害怕我有这么一天,毫无尊严地袒露在医护人员及子孙后代的视线里,任人摆布。我想起前些日子网络上看到的琼瑶的遗嘱,说自己如果得了不可治愈的病,要选择自然死亡,拒绝接受器械治疗。我非常认可这样的一种生命理念。但是,当我面对自己的亲人,明明知道这样的救治意义并不大,还是想全力以赴。
    这些话我们都没有跟外公说,可外公心里明镜一样,第七天,外公伸手扯掉了插在咽喉里的胃管,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表示要回去。
     这几年,外公虽然在医院进进出出多次,但是他并不信任医院。第一次中风,医生说他是高血压引起的,出院后给他开了降压药,他并不按时服用。一开始他觉得自己的病很严重,可降压药几块钱一大瓶,他并不觉得这药能够有什么用。第二次中风时,医生责备他是没按时服药导致的,他出院后就气鼓鼓的一次吃几倍的分量。
    回到家的外公,看起来情绪似乎好了很多。他又答应插上胃管,母亲细心地给他喂入米糊、牛奶。
    他说风要来了,他该走了。他开始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费力地安排自己的后事。棺材不要买太好的,有些钱要留给芳结婚,给每个子孙多少发财钱,丧事不要大肆操办,请教会的人来帮他主理丧事,就按基督徒的礼节,送他上路……


(11)
     葬礼并没有按照外公的遗愿进行,教会的人来了,母亲婉谢了他们。母亲不忍心看着辛苦了一辈子的外公走得那么冷清。
    母亲按照传统的丧葬礼仪请了道场先生,搭了灵堂。请了花鼓戏班子,这曾经是外公的最爱。他那时经常十里八乡都要赶去看戏。母亲说,要让外公再听一次。
棺材也买了小镇上最好的,母亲说外公只有这么一回了。母亲安排我和姐姐出一部分丧葬费,我们都没有反对。这一天,母亲成了最悲伤的人,所有的人都听从她的安排,父亲也积极支持她的所有决定,舅舅也只管磕头做孝子,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
    迄今为止,我这是头一次这么从头到尾地参与一场亲人的告别。
    外婆走的时候,我和姐姐都在外读书,母亲以我们学业要紧为由,没有通知我们回家奔丧。爷爷走的时候,我刚刚生完孩子,大家也说孩子太小,不宜久待,让我住在半里路外的家里,一天只去磕两次头。
    这是我失去的第三个直系亲人,我突然在这纸幡飘动的灵堂里,生发出了不一样的生命感悟。
    八十六个春秋,道场先生前前后后带我们转了无数个圈圈,在这悲悲戚戚的唱念声里,我用一种史无前例的虔诚,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漫长与短暂。每一张纸钱的灰飞烟灭,都似时光的流去,每一次鞠躬与磕头,我都能够想到生命的不易,感触到尘埃里的灵魂。
     人到中年,对生命的感触会如此深入骨髓,这让我有些意外。我抬头看了一眼其他的孝子贤孙,表弟芳依旧沉默不语,姐姐一直在流泪,她一定是和我有着同样的体验。母亲隔一段时间就要嚎啕大哭一阵,拉劝不住。其他人多少都有些木然,有时候一些小插曲下,还会发出一阵哄笑。外公八十六岁的高龄离开人世,在乡村算是喜丧了。很多人觉得,外公这是享福去了,我们无需悲伤。
    这一天,那离家出走二十年的舅妈居然回来奔丧了,一向木讷的舅舅,突然大发脾气:她有什么脸进这个屋!!!可谁也没有想到,她穿着艳红的毛衣,突然像个皮球一样连滚带爬地冲进灵堂,拖着长长的哭腔,让人措手不及。舅舅已经被邻居拦住了,所有的人都在观察表弟芳,芳面无表情,继续向火盆里扔烧纸钱,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完全熟视无睹。
    我觉得舅妈的红毛衣有些刺眼,走过去提醒她换件衣服。她想找一件孝服,但没人提供给她,她便脱了红毛衣,当年细细的腰身已经跟水桶差不多了。我想,外公生前已经修成平和的心态,他应该会原谅这个冒失的女人,毕竟,她给这个家族生下了唯一的男孙。
    三天之后,外公也葬在了小河边,紧挨着外婆的坟茔。培完土,凭空起了一阵风,纸钱吹得到处都是。
我知道,外公真的走了。




游军,女,80后,居益阳。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第十二期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有文稿刊于《少年文艺(江苏)》《散文选刊》《散文诗》《鹿鸣》《文学风》等刊物。有多个作品入选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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