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抵达心灵的通道(应酬稿)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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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是抵达心灵的通道
文/李新文
那会儿,月亮是怎么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没人注意。倒是一瞬间,把许多树木、屋舍、阡陌和一段段时光呈现出来,还将一个人的心绪一并照亮。显然,这月色大得够份,以至我怀疑那个人就是冲着月色来的。月光一洒,天空下的南湖不止展示出很好的静穆,还与人一脉相连。
你能说月光不是心灵的映照?
那晚李白来了,他是裹着一身风尘来的,比月光来得还早。
顺着月光的路径打量历史,翻到“安史之乱”的这一页,不难看出带给人间的伤痛仍在唐诗里诉说着,似乎欲说还休,缭绕出如烟似雾的惆怅。殊不知,“白也诗无敌”的谪仙先生却蹚这淌浑水,天宝十四年(755),跟着永王李磷一同造反,对抗朝廷,结果大败。好在兵败后朝廷只给他下了浔阳牢狱,后流放夜郎,不久又逢大赦。想来,真是万幸。
那年秋天,他从夜郎出发,拽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岳州时,已近黄昏。这时的天空被鸥鹭的叫声衬得更加开阔。落日的余晖,洒在花白的头发和渐来渐稀的胡子上,像落了一层白霜。还有不期而遇的风,向他的木船扑来,掀动半新不旧的衣袍,像掀动不少往事和趺宕起伏的经历。
迎接他的叫贾至,几年前被贬到岳州做官。那一刻,夕阳把一双久别重逢的老兄弟交集成一幅沧桑的图画。老友相见,自然少不了喝酒、谈笑,将人世间的漂泊与沉浮化为一把唏嘘。恰好,左迁岭南的刑部侍郎李晔也来了。你想,三个文人相聚,不看一下岳州的山水,行吗?
时间不是问题,怎么都行。但,我不知他们是从哪条路出发的?走路,还是搭车?也许潜意识里,躺在天底下的南湖,早已猜到李白会来,便早早地,不慌不忙地,收起往日的薄烟,铺出一湖的清澈,算是净扫庭轩、喜迎宾客了。李白也不怠慢,用施施而来的方式丈量着时间和湖的心情。不知不觉,人与湖,便有了心灵的默契。此刻,天地一片静穆。只有风在湖上轻轻移动,数着时间的频率。或许,还有人的眼睛在打量一个湖的容量——远处的赶山,近处的湖水、草木、沙滩等等,恰到好处有了画的层次。天凉好个秋。站在湖边,就能感到秋明显深了起来,一片落叶滑向湖滩,成为秋的表达。不经意间,满月儿探头探脑从那边的山峦拱了出来,而后,一点一点地升起,好像怕惊扰了湖的安静和客人的雅兴,以免不懂礼俗,让人说长道短。李白当然不会计较,你想,一个从死忘线上挣扎出来的人还会有那么多讲究吗?有人说,月光能照亮千千万万个夜晚,不知是不是真的?想象得到,李白往湖边一站,酒儿一喝,醉眼朦胧中,便看见了大禹治水的影子以及秦始皇南巡的船只,或许还有一绺一绺从上古掠过来的风。其实,月光是最讲信誉的,即使你不在湖边等待,更用不着一个赊字,她也不请自来,照亮你的心空。一眨眼,爬上山顶,跃到半空,然后一步一个脚印行进,说不定两手一撒,天女散花般把她的光芒毫无保留泼洒出来,成了天地间不可多得的影像。起先,还是一块一块的,接二连三呼啦而出,像溪水那么流淌,看得见匆忙的流速。一瞬间,又同云朵一般在山野人家的屋顶上、树木上、菜地里闲逛,喘口气,打个唿哨,一副欢乐的样子。说不准兴趣来了,还在地面上跳一阵曼妙的舞蹈,把迷人的魅力悉数展示出来。可不一会,月光兀自踊动着,交织着,铺排着,从上至下,从里到外,由远及近,连成一个巨大的整体,仿佛天上出现了一条大河,又像一场无与伦比的交响乐盛大开幕。
这一刻,时间静止了,只有月光尽着性子挥洒,把数不清的情意寄往人间,把她对秋天的问候洒满每一个角落,让世上的人知道什么叫胸怀,什么叫爱。我想那梦幻般的模样,像极了一场月光雨。一下子,草丛里,树枝间,瓦楞上,挂着的,站着的,蹲着的,躺着的,侧着的,徘徊观望的,不言不语的,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全是月光的影子。似乎,整个世界成了月光的版图,她们笑着,蹦跳着,欢呼着,极尽所能释放对生活的热情,或者,伸长耳朵聆听一下大地的呼吸。当然,湖也不拖沓,马上用一个接一个的波浪来回应,甚至把它在时间里积攒下来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一并叙述开来,好让月光了解一个湖的生命长度与精神内涵。我猜,此时此际,大湖与月光不单是一种心灵映照,还进行着不可思议的语言沟通。比如说,岸上的树,滩上的草,草上的露珠以及湖中的一个个波浪,缘何涂满乳汁似的颜色,像打上了月光的徽章。甚至觉得,李白面对的这片月色和月色下的南湖,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纯净的世界,湖水的流动声和月光的洒落声,密致地,不紧不慢地,流到他的心原上,泛起无数皎洁得不能再皎洁的光,那光就像焦尾琴上发出的绝尘之音,给人太多梦幻之美和空谷幽兰的感觉。“清音俗世流,纷争几时休?谁能破名利,太虚任遨游。”想必,月光下的南湖,除了干净,还是干净。你想啊,一个在紫陌红尘中晃荡得太久的人或心上有伤的人,在浩大的月色里一站,往日的愁绪和一身风尘能不尽洗如空?
一转眼,月光将湖泊和人连成一个静虚世界,近乎道的世界。老子说:“水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可惜,他老人家忽略了比水还纯净的月光。对,是月光。我似乎看见月光从高处落下来,打湿了夜色和夜色下李白的头发、胡须以及半新不旧的长袍,还有他的眼睛与脑子里的思绪。也许,月光的分子在做直线运动或不规则运动,将李白的整个胸腔填满。也许,在他看来月光不再是具体的物象,而是诗意的表达。这样的月光和月光烘托出的诗意,使得一个湖也不再是抽象的湖,而是一种精神憩园,有如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还别说,就连赶山上的白云也在蹑手蹑脚的飘,生怕一不小心搅乱了这幅画的质量。是的,这个时候,长天、明月、湖水、波光、青山、白云和赏画的人,全成了画里的笔触。如若不信,你可选一个月夜来看看,看湖,看月,看青山、白云和自己的内心,稍不留神你也成了画的一部分。
打开一扇窗,让月光照进来,你的时间一片透明。这句诗不知是谁写的。我老在想,南湖何尝又不是大地上打开的一个窗子?更觉得,李白靠近南湖,其实是在走近一扇窗。月光透过时间的栅栏照过来,会把他的脚步和心情放得很慢,以至忘了外界的存在。遗憾的是,到现在,我仍没弄清他到底站在哪个方位来打量这一湖月色的。我想,大约站在一只木船上吧。“举酒邀明月,对饮成三人。”兴许月光一照,生命里的远与近、得与失、乐与忧、憧憬与幻灭等等一股脑儿化为一种幻影。说不定酒杯一端,又可长啸三声、舞之蹈之了。否则,绝写不出让月色也相形见绌的诗句——“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那种潇洒出尘、物我两忘的气息弥散开来,一下把湖水覆盖了,也连通了天上人间的路。与其说那是上天赐给他的美景,不如说是大片的月光照彻了他的心魂。那么,他说的那个“天”在哪里呢?也许在“道可道,非常道”的“道”里吧,又或许,在红尘之外,在他的内心。我又想,面对一湖绝美的景致,到底是在赊无边的月色,还是还原返璞归真的自我?
一晃,李白走了,带着他的月色走进诗里。而时间仍然活着,用它的脚步丈量着一个个日子,比方说湖边的“赊月亭”便成了一个时间的入口,也许沿着这个入口,能找到通往月光或者月光抵达心灵的气氛。有一回,趁了月圆之夜,我从郊外走来,学着李白的样子把身子一挺,酒杯一端,只想向大湖赊点什么。恍惚间,月儿上来了,仍是先前的样子,将湖水、山峦、树木和我的面盘照得分明。我看见天上挂着一个月亮,湖面浮着一个月亮,彼此成了一种对视,或在传递什么秘语。然而朝大湖望了很久,弄不清哪一片月光属于李白,哪一条水路是他行进的方向。
偌大的空间里,月光静静泼洒,成为抵达心灵的通道,以至让人想顺着月光飞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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