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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与铁锤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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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铁锤
       在工地上,很多人的手与我一样。粗糙,干裂,纹理非常清晰,手指并拢不直,冬天如鸡爪般。我们仗着这鸡爪般的手,每天为家抓拉食物。
   大家伙儿知道我能写几句时,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不知所措,害羞,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成了另类,一个什么都做不成的人,一个民工的叛徒。我被他们抛弃了,他们的理由是与我不一类。这话带着刀子出来的,刀子都是嗜血的,刀子伤害了我的心。平时的谈笑消失了,去街头看美女也不喊上我了。我讨好他们,拿出香烟散开,没一个人接去,他们自顾拉着锯子,木花如白雪般散落,调皮的木花亲和着他们的裤腿与鞋子,谁也不说话,任凭汗水沁湿数天没洗过的衣服。
   我孤独了,如一只落单的雁,在空中嘶鸣。抬头望即将落去的残阳,一阵阵雁群飞往家乡的方向。家,多么亲切的地方。只有下雨才是想家的日子,放下铁锤,我拿起电话拨通家的号码,亲切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遥远,泪水滴在铁锤上时,才知道自己失态。
   铁锤没命地敲打着钉子,模板发出痛苦的声音。我习惯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这种声音五线谱里没有,叮当的音符被泪水侵泡着,从清脆到嘶哑,音符在敲击中化作了欢笑与血斑。

老刘的铁锤敲着敲着,落下了,铁锤与人一起落到了六层楼下。我们惊呼着,奔跑着。老刘的后脑勺出血了,殷红的血浸湿他光光的头。老刘的嘴里,耳朵里也出血了,鲜红的血那么触目,惊心。老王摸摸他的鼻孔,摇摇头。围着的人默默看着老刘,叹气声,抽泣声。120车的电笛声,刺破静止。人群闪开一条道,护士与医生跑过来,氧气与担架也跟过来。医生也摸摸老刘的鼻孔,翻翻他的眼皮,轻轻地说:“瞳仁散了,准备后事吧。”
   老刘成了骨灰。一个健壮如牛的人,就这样成了一把骨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换成了上万的钱与拉扯很多天的官司。骨灰与钱是老刘的儿子捧走的,老刘的妻子哭着说:“怎么就这样烧了呢。”她的愿望是想把老刘的尸体运回老家下葬。同村的老王说老刘媳妇的话是梦想,家里没有土地了,怎么下葬呢。我问老刘怎么这样说。老刘说土地卖完了,三万一亩卖给了修高速的,所得钱建了楼房,现在地没了,只剩下空壳楼房。我庆幸自己还有二亩薄田,将来自己死了,有个下葬的地方。其实我的田地,已经只剩下我的名号。很多年没有去伺候田地了,甚至忘记了怎么种田,传统的农谚忘到了九霄云外。作为一个农民,我非常不称职。二亩地压根养不活我们一家六口人,两个孩子已经长大,眼看就要娶妻立家,指望地里的收入,我们一家恐怕要挨饿。一亩地除了支出只能收入两三百元,二亩地辛苦一年也就收入五六百元,加上政府补偿款不到一千。这个收入我怎么为儿子建房子,娶媳妇。不得己,我选择逃离,远远离开,四处奔波。我知道,这是我的宿命,去新疆的火车从河南到甘肃,拉了一批又一批与我相同的人。他们身上发出与我一样的泥土味,烟草味,只是说话口音不同。
   我想为老刘写几段文字,等下笔时,却写不出一个字。性命的脆弱,不如一只鸡狗。这一阵子,我们工棚里没有了说笑声,打骂声,大伙儿沉闷地抽着烟,默默做着睡觉前做的事。大伙儿不再上街去评论美女的瑕疵,女人终于脱离了大伙儿的嘴。夜里,我经常发呆,幻想着什么时候能真正安稳下来,不再为生活奔波,安安稳稳种二亩地,种上果树,青菜,再喂养一些鸡鸭,闲了,写几张自己满意的文字。可是,现实里这是梦,一个难以实现的梦。这个梦只有与老刘一样,变成一把骨灰才能实现。
   日子如锯,一寸寸锯短了光阴,每天锯下的木头花,时而灿烂,时而晦涩,时而啼笑,时而哭泣。一根根锯断的木头被铁锤钉在模板上,一把把铁锤有节奏地敲击铁钉。队长使劲吆喝:“大伙加把劲啊,这层楼完工了,可以领工钱了。”大伙都想象着领工钱的时刻,沾满铁锈与混凝土的手,蘸口唾液粗苯地数着一张张红纸票子。红票子一大半寄给留守在家里的孩子老婆,一小半自己留着买包香烟,喝点小酒,个别的还到那个地方花点小费。这些在工地上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也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大伙儿闲聊时谈论起来,就会拿工地上的女人做比较,当女人走进时,引来一阵哄笑。女人与男人干一样的活,没技术的女人比男人的活还重,运砖,铲土。有的女人与男人一样砌墙,抹灰。大伙儿最爱逗的是四川女人,她们干活时会扯着高嗓门喊:“瓜娃子,下楼搬木料喽。”声音一落,我们就笑,笑她的川音浓厚,洪亮,其实真正笑的是川音与我们的河南话不同。有时候,她们也笑我们是河南土渣子,说我们说话粗鲁,地道的泥腿子。
    我喜欢铁锤砸钉子的那种快感,手扬,锤落,钉子进入模板,再一锤下去夯牢。技术差的,会砸着手,嘴里猛地发出哎呀,殷红的血在手指缝隙潺潺流出,接下来掏出卫生纸包住,捂上一阵子,血不流了,继续干活。有时候,我想象钉子入肉里的那种冷,这是我有病打针落下的后遗症,我怕一切尖尖的铁物件,甚至能想象到刀子刺入肉体的凉。干活时,我都小心翼翼,怕尖尖的物体刺入了我的肉体,不久,我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一根钢筋从楼上落下,不偏不斜刺入一个泥工的肩膀。幸运啊,没有刺中致命点,他活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每次经过楼下,都要往上看看,有没有物体悬空。工地上多次安全教育,有些人图省事,还是不安全做活。
   我真想逃离工地,可又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做生意没本钱,也没那个胆,去工厂年龄大了,工厂里待的都是吃青春饭的,工资又不高。孩子要结婚,建房子,这些在工厂里不能得到实现。我逃离了土地,家乡,现在不能再逃离工地了,也许只有在工地干到退休,工厂里的工人退休有退休费,我们农民工退休,只有回家继续种地,我不知道没了土地的人,回家后能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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