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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从故宫到圆明园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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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鸿
  
  北国的冬天肃杀之气果然更浓。时令正是农历冬月中旬,南方的香樟还绿得如同撑开的伞,银杏也还满树流金,随处可见的草地虽然枯黄,毕竟夹杂着一些经霜未死的草茎,甚或偶见几朵盛开的野花。而偌大一个圆明园里,除了枯黄还是枯黄,难得看见几丝绿意。水畔的柳叶掉得一片不剩,细细密密地垂着,在夕阳暮霭中倒不失韵致,颇有几分萧瑟格调的“烟柳”形态。京城雪后,朱自清先生吟咏过的荷塘结了冰,但月色还在,连同附近的石桥、树影、天空,还有我这样一个远方来客的身影,一起冻结在一副简笔素描里。
  
  我本想去圆明园找寻那几处断壁残垣。自经八国联军的炮火熏染,它们就一直留在我们的记忆里,灼痛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神经。进入园子时,天色向晚,曲折转过几处亭台水面,我们在涵秋馆折返,开始了回家的行程。印在课本上的西洋楼石雕遗迹依然留在书页里。从园子的形制规模来看,做着天朝上国美梦的统治者们倒是很有一番气魄,极力将唐诗宋词里的诗意雄风融入这大好的山山水水,只不过皇家后花园里的笙歌燕舞终究被饱受荼毒的怨声淹没,虚假繁荣下囊九州精华于一苑的光辉和梦想终抵不过三天三夜熊熊火焰。
  
  向往之所以是向往,常常因为它们虽藏在心里,却无形中引领你的脚步。当我徜徉在清华园的小径上,对水木清华的向往切切实实从心里走进了眼前。朋友说,秋天的清华园是最美的,银杏初黄,其美如画,遍地踏金。她如此说的时候,我仿佛感到树上正飞落几片蝴蝶似的残叶,它们在风中轻盈翔舞,婉转地落在我的脚下,也落在曾经心里颇不平静的朱自清脚下,落在感慨人生只似风前絮的王国维脚下,落在一生追求自由精神独立人格的陈寅恪脚下。大师们音容已远,襟怀却融在这永续不绝的四季风景中。
  
  我这个在南方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凡夫俗子,被无形的生活和时空扯住,被有形的黄河长江挡住,看惯了水墨江南山清水秀,听惯了布谷雀鸣风雨临窗。直到今天,才短暂驻足这块古老的土地,不为别的,只为捡拾一点历史遗落的灵魂断片,让贫瘠的精神和某些被生活磨损得近乎消失的遥想接上头。北京,这座谜一样的城市,驻足过太多伟岸的身影,承载了太多的沧桑记忆,多少人为之漂泊奋斗,为之虔诚俯仰。
  
  今天,我也成为一个粗疏而又鄙陋的精神拾遗者。
  
  在天安门广场,在冬月清晨的寒冷空气中,透过薄薄的雾气环顾北京,我看不清她的任何细部表情。这是我的过错,选择了错误的时令。对我而言,这将注定我是这座深邃而博大的城市的一个匆匆过客,一个走马观花蜻蜓点水的仰望者。短短一天时间里,我和同伴匆匆瞥过横在晨雾中的人民大会堂、毛主席纪念堂、国家博物馆,便随同如潮的游人涌入天安门,笔直地过端门、午门,穿过太和门,绕过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宫,漫步走过御花园,最后像一颗水滴一样泄落在冰封的护城河边。然后,又冲着清华、北大、圆明园这样一些闪着光辉的名字,顺着西单的地铁入口曲折来到城市的西部边缘。
  
  假如有限的时间可以装下无限怀想的内容,又假如无限的空间可以容纳更多真切的步履和身影,我们的生活将是多么奇幻多彩。
  
  然而,迎面走进太和门时,我发现这是多么文艺而又浪漫的一种假设。象征权力和威仪的鎏金朱漆大门依然焕发着炫目的光彩,但地面的青石却挡不住足底的磨踏现出斑驳的痕迹,印证着杂沓的王朝步履和历史风烟。几团灰白的光线将青石照得溜光耀眼,有游人轻微的足音传入耳际,迷蒙的逆光视觉和细碎的步履回音,给人一种身在历史却又远隔历史的幻觉,门内是酣睡不起的一代代王朝,门外却是一个个虔诚朝圣的身影和面孔。在时空的交错折转中,王朝和威仪消失,一切的宠与辱、忠与佞、家国与天下俱都被烟尘荡尽。唯有被千年思想塑过身的殿台楼阁依然挺立,也唯有御花园里那几株松柏还扭着身子歪着脖子回看身后的尘烟消长和时空交替。皇冠和龙袍腐朽了,王公大臣们不见了,新科状元们也进入了一页页尘封的族谱。
  
  历史作为时间的行进方式,与风物作为空间的地理存在一样,都无法和高于时空的永恒相比。在飞往京城的飞机上,当机身穿越浓密的云层,我竟然看到了几乎久违了一两个月的灿烂的蓝天和阳光。它们是那样的纯净,那样的高而远,无遮无拦。望着涌动的云海,蓝得叫人羞愧的天际,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乌云之上永远是晴天,正如琐碎的生活和繁复的历史之上,永远是我们看不到的永恒一样。
  
  也许和我一样,大多数没有到过北京的人,对北京的印象依然停留在白纸黑字的书本里,停留在闪烁不定的绚烂荧屏之上,停留在醉人的诗文唱和里,还怀着一些遥远的期待和畅想。然而对大多数生活在北京的人来说,这些印象或许早已被清除,取而代之的是庸常的奔波忙碌,是主题变化不断的街谈巷议,是满大街的车水马龙和备受诟病的城市雾霾。穿过拥挤的二环、三环、四环、五环,穿过纵横交错的地铁,穿过幽深的胡同,谁还能想得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玉泉的夜日,听得见西山的虫唱,潭拓寺的钟声。
  
  从故宫到圆明园,是我匆匆的游迹。在街头,在地铁,在汹涌的人群里,在我所遗憾而没有驻足过的未名湖的倒影里,我甚至没有来得及认真倾听这座城市的任何一种声响,更没有和老北京的人们交谈的时间和机会,我听到的和想象中听到的,是随着鸽翼起飞的连串的鸽哨,是跳跃在秃枝之间几声老鸹的呱叫,是带着京味的卷舌音和听不懂的世界各国的语言。地铁里偶尔遇见的一个黑人美女,匆匆下车之际,为无心的擦肩之过飘下了一句sorry和一个歉意的微笑。在南池子大街,我为一对穿着棉袄行走在寒气中抚琴的老人留下了几个冰冷的硬币。
  
  北京如此之大,时空相隔如此之深,我的生活在别处。千里之外的江南虽然与京城的节气相符,但风景各异。离开北京的日子,我依然会对她充满怀想。在下雪的冬日听见北风在曹雪芹的破屋上呜呜作响,在秋光篱落的下午听见僧格林沁策马西风的蹄音,在夕阳下的地坛里看见史铁生摇着轮椅远去的背影......
  
  如果还能有机会的话,我想在这座城市里住上一段日子,时间不要久,只要能看到荷塘月色,香山红叶,四合院的天空,能找到圆明园那些血与火中留下的断壁残垣,能听到一两声京韵十足的问候和清润婉转飘荡在胡同里的京韵大鼓就行。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似乎这样几件事物,更能代表我对北京这样一座饱经沧桑的城市充满烟火意味而又不乏向往的浮浅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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