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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算命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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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苦于自己太象自己。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花圃的边上,身材敦实,衣服发皱。他的脸庞呈古铜色,油亮的光泽有着蜡质层的质感,这张脸会让人跳过很多环节,直接想到雨珠在荷叶上滚动,不着痕迹。一般,这种效果是长期在太阳底下劳动才有的。他的黑皮鞋扑满了土灰,一块白皮纸写了些字,铺在他的脚边。那时高二刚放暑假,我在街上闲逛,一眼扫去以为他是路边揽活的民工,因为这段路时有民工揽活,也是这种作派。唯一不同的是,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干净的金边眼镜,框架精巧,这给他增加了些许怪异的书卷气,或者说,有那么一点儿不伦不类。的确,仅凭一副眼镜很难颠覆自已的整体形象,他好象也意识到了这种窘迫,所以目光和路人交接时,显得有些难为情。我好奇的停下脚步,也看清了白纸皮上的字,不是“木工”或“刮腻子粉”,而是“周易算命”。

      再次抬头看他,他已把目光驻留在我身上。刚开始他有点犹豫不决,但还是开了口,是北方口音:“年轻人,来给你算个命呗。”他的脸刷的红了,鼻尖上渗出了一些很细小的汗珠,然后他不安的笑了一下,仿佛在心里说道:“很抱歉,让您多虑了,我看起来的确不象算命先生。”

      我并排坐到他身边,也抱歉的说自已身上没带钱。他的热情和脸上的潮红消退了下去,表情和姿态相反自然了起来。我好奇的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河北的,我说我的祖先也是河北的,家里的供桌上就写着“河北钜鹿堂”,不过有一千多年啦,他抓住了文化人显示学问的机会,接口说那可是历史上项羽破釜沉舟大破秦军的地方啊……

       如此聊了好一会儿,他还是等不到生意。他开始翘起二郞腿。二郞腿开始晃动。二郞腿晃动的节奏渐渐加快也渐渐纷乱。

      我问他爱吃面条还是米饭的时候,那条二郎腿突然放回到地上,他重回到正题,认真的问我到底带没带钱?我说真没带,还扒拉口袋给他看,他说好吧,闲得发慌,给你算一下。

      他从身边的手提袋里掏出圆珠笔和一本小学生常用的图画本,让我报上出生年月日时,并在图画本的白纸上记了下来,然后掏出一本泛黄发皱的书,封面上写着“万年历”。他翻开它,里面尽是些写着日期的表格,那些字很小,我在旁边都看得吃力。他抬手扶了眼镜几次,最后索性把它摘了。后来他又掏出另一本同样泛黄发皱的书,纸质很差,封面上的彩色字还有些重影,这是地摊上那些盗版书常见的缺陷。那是一本关于周易预测的书,他翻动的时候,我也看了几眼,上面印着很多象是打油诗的字句,估计是口诀。他膝盖并拢,两本书和图画本都放在上面,他变换着翻动那两本书,有几次图画本和笔掉到了地上,让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那两本书上有几处斑痕,很象是石灰和水泥砂浆的遗迹,这让我引发了一些联想,他可能平时就在建筑工地干活,算命只是闲时多找几个钱的手段;或者,他厌倦了石灰与水泥,生出了要做算命先生闯荡江湖的打算,于是在地摊上买了些算命书籍,想自学成材。他还不太熟练,所以才乐意把我当作试验的小白鼠……

      我正在猜想他的前世今生,他突然抬起头问:“你最近是不是和一个女人有染?”

      这样单刀直入让我措手不及,我楞了一下,他忙换了更直接易懂的用词:“和一个女人上床睡觉。”

      这怎么可能?我摇头说:“没有。”

      “按照公式推算就是这样的啊,你没骗我吧?承认这种事确实有些难为情。”他诱导我说出实情,并盯着我的眼睛,想发现破绽。据说诸葛亮料事如神,张飞不服,就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跨在门槛上,问诸葛亮他是要进门还是出门,无论怎么预测,张飞都打算反着干。也许他认为我和张飞一样存心作对,怎么下论断我都说他不准确。

     “真的没有。”我有些委屈,认真的重申了一次。

      他仍是不甘心,但语气已经失去了判官的坚决,更象是贴心的安慰:“这段时间你会有的,可能迟一些发生。”

      说完后,也不留空隙给我再作纠缠,他转移到了别的内容:“你该是个武人。意思就是练武之人,或者适合从军、做警察。”

      想到四年级的时候,我爸买了一本硬气功的书,被我翻到了,里面载有铁臂功、金刚掌、大力鹰爪功等绝技的练习方法,我喜欢鹰,就挑了大力鹰爪功来练,练习过程很艰辛,只坚持了一年。这应该算练武吧?我廉不知耻的默认了。

       “你脾气不好,胆子比较大,也目无法纪。如果世道乱了,也许能有些作为,但现在世道太平,你要小心克制,不要惹是生非,搞不好要有牢狱之灾的。”

       我没有自我剖析过,但是想起和同学打过两次架,觉得他说的好象有点道理,我不免有些担忧,心里象堵了些什么。

      “有办法解救吗?”我不安的问。他沉吟起来,我突然替他着想,觉得这才是问钱的时机,然后又开始替自已担心,因为我没钱。但他只顾考虑技术领域的事情,飞快的翻着书。他一会儿向前翻,一会儿觉得翻过头了,于是犹豫着又往回翻几页,他似乎看过那答案,但记不清也想不起它在第几页……

       “得练气功,或信佛道,多做善事,修心养性,改变人体的气场,才能有转变。”

       气功我是练过的,以前练鹰爪功的时候,其中就有一项,要求每天子时或午时打坐练道家吐纳术,也就是气功。看来我的气场早已改变,我稍为乐观了。

      他的断语几乎都是丑话,只有那句“如果世道乱了,也许能有些作为。”让人产生遐想,因为某些微妙的关联,我想到这条街时常有人高喊打倒XXX。附近有几个国营老工厂,许多人下了岗,主人翁觉得自已辛苦大半生,最后所得无几,却象色衰的妓女一样被遣散,满腔悲愤无处抒发,只能大喊口号。刚才来时的路上,就看到个落魄的老工人,用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恣意,摇摇晃晃的蹬一辆二十八寸的烂单车,时而蛇行,时而豹突。他突然仰天长啸,喊出了那句话,接着提一口真气,疾进十余丈,又再长啸,颇有“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气概。如此从街头至街尾一路长啸而去,进行着破碗破摔的挑衅,也在唱一典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悲歌。过路的人群引颈投去惊奇的一瞥,然后低头默默的走自已的路,就象一潭死寂的水复归于死寂。

      想到这些,莫名其妙的我竟然关心起国运,也觉得这个河北籍中年男人应该多少掌握了一些诸葛亮、刘基或钱江的本领,知晓天下大势的走向,于是就问他,这世道会不会乱,什么时候才乱啊。

      他定睛看了我几秒钟,然后一声叹息:“哎——太难了,你还是别想了吧。”那声叹息饱含着同情,仿佛在安慰一个生不逢时的人。

      我听出了其中的玄机。

      因为刚才他说过,世道乱了我可能会有出息,而我顺势就问他关于乱的事情,并且语气有些急切,所以他可能觉得我想荣华富贵想疯了,已经成为了唯恐天下不乱的乱臣贼子。

      好在我的脑子有时候并不糊涂,在电光火石之间领悟了这个过程曲折且微妙的误会,我甚至荒唐的怀疑,他刚才定睛看我的几秒钟里,也许陷入过短暂的幻境——把自已幻想成了刘基,然后审视对方是不是朱元璋、胡大海或常遇春。我也读过些正史或野史,知道古往今来的算命先生大都有一个职业病,躯体内偷偷摸摸的寄生着一位帝师,老是跃跃欲试,想破体而出,但我不能无辜的被他戴上这样一顶谋反的帽子,这换在古代不是闹着玩的,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就和宋江在浔阳楼上题反诗差不多。

      虽然现在是新社会,哪怕跑到大街上高呼我要当皇帝,也不会惹什么祸,顶多被人当作精神失常,但是,落入企图谋反的口实总是不好的,而且还显得象不自量力的痴人。这样的痴人还真有,新中国建立之后,就出现过好多次,也是纠集了另一些痴人,在穷乡僻壤里黄袍加身,自立为帝,国号、御印、军师、丞相、后宫娘娘五脏俱全,各自做着王候将相的美梦,但基本上只消动用几个派出所片警就迅速剿灭。据说,有一个现在还在牢里,一直没睡醒,张口闭口以朕自称,无聊的狱警因此加以戏弄,增添了许多乐趣。

      我是个爱脸面的人,想把我降格为一个痴人,那是不会同意的。

      我急忙申辩说:“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要造反,只是想关心国家大事,刘伯温能知道五百年后的事情,你也说一说啊。”

      帝师存在的意义,除了出游天下寻找明主与贤材,并加以辅佐点拨,在职能上还必须具备大脑的功能,对天下大势了然于胸,知已知彼,如同熟悉自已的掌纹,否则就作不出《过秦论》或《隆中对》,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也有自已的见解。

       “哎,难。”他仍是一声叹息。

       “你看自古以为的历史,要翻天覆地,基本是军队先乱,农民起义能有几次成功的?特别是近现代,更加是这样。现在军队被掌握得很好,社会处于发展时期,没到下坡路的时候,人心也不思变,所以很难乱,你想都别想……”

       “我真没想。”我插嘴打断了他,但对他开始刮口相看。

        他没怎么计较,只管说他的。

       “高层政变也许会有,但和底下的人有什么关系,怎么换还不是那样?平民百姓能干什么,在古代拿起菜刀也许能和官兵势均力敌,但是现在,能把竹竿削尖了去捅坦克飞机不?”

       “至少这二三十年内不会有事,甚至我这辈子都看不到,你呢,就不好说了……”

      我等他继续说下去,他却象是把思绪从远处抽了回来,说话的声调也不再悠远:“说这么多,口都干了,说实在,你带钱没?五块十块也行。”

      我真没带,说着我又把口袋扒拉给他看了一次。

       “哎,那不说了。”看他的神色,心里在下逐客令,看来隆中对结束了。

       我只好向他作别。走出十余米,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又把金边眼镜戴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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