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火笼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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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火笼
王清铭
乡下人一直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底层就是生活在泥土中,接地气,生活就如臧克家所写的:“孩子 在土里洗澡;爸爸 在土里流汗;爷爷 在土里葬埋。”我爷爷在1960年那个特殊的年份在土里葬埋,祖母直到2003年才仙逝,算下来,祖母独自生活了四十三年。
我出生时祖母已近六十岁了,农村人老得特别快,我能记忆时她头发已稀疏灰黄,满脸的皱纹,仿佛走过的路都藏在其中了。我有时看着她布满老人斑的脸如溅满黑色泥点,来不及擦去,也无法擦掉,就想,这是一幅怎样的人生地图啊,这么山环水绕、沟壑纵横?她年轻时用力狠了,腿脚不便,年老时只能多一条“腿”支撑不堪重负的生活。长大一点了的我们,有时就成了她临时的拐杖。冬天向她走来的时候,祖母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火笼,欹侧着佝偻的身体,颤颤巍巍地去迎接。
记忆中儿时的冬天特别冷,早上打开门,寒风直往衣袖和领口灌。田野上铺着一层白白的霜,门前的水沟也结了冰,捞一块放在手心,整个手就通红了。母亲放出关在灶门前旮旯里的鸡鸭,天太冷,鸡鸭就缩着脖子躲在屋檐下,不飞又不动。母亲生火煮早饭,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冬天时的主要燃料是干稻禾,母亲往灶膛里填几爿木柴,燃烧未尽的炭留给祖母烧火笼用。父亲坐在光线黯淡的厅堂里喝劣质的茶水,头顶是杯中茶的热气和口中嘘出的暖气。
祖母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倒掉火笼里昨夜的炭灰,再用火钳夹灶膛里的炭火,再加入一些黑木炭块,这样,一个火笼就温暖了她整个朔风凛冽的冬天早晨。那时还是自给自足的年代,木柴是自己上山去砍的,用柴刀剖开晒干,过节或做家事时,把剩余的炭火浇灭后,就做成木炭。
祖母用的火笼,外围是竹篾片编的,形似花篮,上面用藤条编结一个小把手,本地人很形象把它叫做“耳朵”。用的时间长了,篾片的颜色黝黑,编的手艺一般,我现在猜测可能是父亲甚至可能是祖父帮她编的。乡下的老物件,一用就是几十年,这猜测当有依据。我们村叫新窑,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窑厂的陶工,祖母火笼的内胆是一个小陶瓮,制作陶器是祖父和父亲的职业,所以我也猜测,火笼里的小陶瓮是他们制作的。后来藤条换了一茬又一茬,篾片破了烂了,像我们小时候穿过的衣服一样补了又补。大概是年老了恋旧,祖母一直没有换掉火笼。
人老,血气少了,小时候我帮祖母刮过那条劳损的腿,常常惊讶于她腿上的蓝色静脉竟然如龙眼树的树根那样虬曲盘缠,又那么突出,仿佛要拱出瘦削的肌肉。树老根多,大概人也一样。
血气少了,老人就特别畏冷。家里烧火煮饭,祖母就说,我来烧火,顺便烘暖。烘暖只是一个借口,丧失劳动力的祖母其实是想帮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家里人多,床睡不下,我很小就跟祖母睡。祖母经常说,多一个人睡,冬天暖和。现在我写作这篇文章,恍然悟到,在寒冷的岁月,我们都曾是祖母取暖的“火笼”。
老屋是土木瓦房,夏天进不来凉风,到了冬天,无人收留的冷风就从各种缝隙进入房里。冬夜,风在屋外狼一般嚎叫,仿佛要用锐利的牙齿撕碎一切,这是我小时候的想象,尽管我那时从未见过狼。那时天黑得快,夜色沉沉地压在灯芯火苗摇曳的煤油灯上。祖母早早就上床,靠在破旧的眠床木板上,她的火笼就夹在两腿间,煨暖自己的老寒腿,也烘暖被窝。等我去睡时,冷的被窝是暖的。现在我写文章忆旧,又恍然有悟,祖母也曾是我们儿时冬天温暖的“火笼”。
祖母是文盲,她能说的故事都跟她一样老掉牙了,家里人有时在祖母房里说一些家常话。但乡下生活太单调了,没有多少话可说。那时大家都穷,但家用电器还是有的,就是广播机。广播到了乡下,也是一专多能,除了充当闹钟,还有就是做夜晚的娱乐平台。每晚七点央广的“新闻和报纸摘要”播完后,一般要接地气地播放一些乡下人听得懂的莆仙戏。我有时拿过祖母的火笼,也用双腿夹住,再把小手放在火笼口边,那感觉就像拥抱一轮冬日的太阳一般。奇怪的是,当时根本就没有“碳中毒”的恐慌,更无人知道那种书本上才写的“一氧化碳”,大概当时的人们把生存放在第一位。
有朋友很奇怪我怎么还会喜欢慢生活时代的莆仙戏,我的答案也许就在这儿时的冬夜里。童年的一些东西,放在记忆里,就是一种难以解开的情结,离开故乡了就是再也回不去的乡愁。就像我在温室效应全球气候变暖的现在,想起了祖母用过的火笼,心中有一种悠然神往和莫名的惆怅。
活在乡下,很多东西要兼具多种用途,比如米,可以制作各种食物,给乡下单调的食谱增加了许多舌尖上的享受。再比如火笼,那时家中还没有买烧煤球的火炉,衣服或鞋子湿了,就拿到火笼上去烤。这时的火笼就是一个小火盆,伸出温热的火舌,轻轻地舔干湿漉漉的冬雨。
小孩子都爱吃零食,我们的零食都是土生土长的,比如水煮花生等,但一般只能在收成的那一段日子大快朵颐。缺少大米的日子多,地瓜在很长时间里是我们的主食,换一种方式,地瓜又变成我们的零食了,比如在祖母的火笼里烤地瓜。选用的地瓜要小,分量要轻,才不会压塌木炭。还要经常用小树枝做成的筷子去翻地瓜,否则会烤焦。但我们乐此不疲,用火笼烤出的地瓜也绝不是“香喷喷”一词可以形容。这乡下的烧烤,多年以后,还有香味在我的鼻翼萦绕。
乡下人也有自己的待客之道。年龄相仿的邻里或亲戚来访,寒暄之后,祖母就搬过一张竹椅子,坐下之后,就递过手中的火笼。来访的人,手还未烘暖,心早就暖和了。
后来生活慢慢变好,祖母也用上了暖水袋,火笼什么时候被淘汰,我没注意。那火笼也不知道搁哪里去了。但我不能忘怀那段时光,祖母提着一段暖和的日子,温暖了她孤单的晚年,也温暖了我的童年。
“脚踏一火笼,手捧包米果,除了皇帝就是我。”这是浙江民间说火笼的一句话,它也适用于祖母。我们怀念火笼,不是留恋那类简陋落后的农村器具,而是怀念一种随遇而安、乐观自适和活在低端却能自由飞行的精神。在被快节奏裹挟的现在,我们怀念一种单纯的快乐,一种从前慢中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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