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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清明即挂清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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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清明节,我回了趟老家。不说你也知道,我这次回去,没别的事,只是为了挂清。在我心里,清明节,最现实的意义就是挂清。
      
       挂清其实就是扫墓,我们那儿人不说扫墓只说挂清。若是你不小心说出一声扫墓(这极有可能,在外面呆久了,说话用词难免会情不自禁地受影响),村里人就要大惊小怪了:哎呀,以为是哪跑过来的洋鬼子哟,原因是你呀,怎么家乡话都不会说了?不要问我,为什么把扫墓说成挂清,反正,一个地方的方言土语有一个地方的味道。
      
      我总觉得,挂清有点像剃头匠给人理发。柴刀是剪子,锄头是剃须刀。野草、荆棘、藤蔓、灌木经过一年的生长,坟头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剪子剃须刀轮番上阵后,老头就变得清清爽爽了。
      
      给坟头理好了发,挂清才真正开始了。先是往坟头挂上纸幡。纸幡多是黄白两种颜色。挂一绺黄的挂一绺白的,一绺黄的一绺白的,远看近看都有点壮观。坟头上挂上了纸幡,就表示坟里头躺着这个人,后继有人了。躺在坟里头的会不会这么想,鬼也不知道。会想事的是活人,这一切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当然,也不否认包含着活人表达对先人的致敬。然后,摆上牺牲供品,点上香烛,烧一叠纸钱,放一串鞭炮,作一下辑,这挂清就算完成了。
     
      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回乡挂清了。二十多岁出来打工,从这个城市漂到那个城市,没到过年轻易不回家,挂清这事只有交给老父亲了。不是我对祖宗不敬,说实话,我对祖宗是一直心怀敬意,这是我从哪里来的大事情,尽管我活得诸般不如意,但活得再不如意,对某些事情也要心存敬意呀。每至清明,抬头望窗外纷纷细雨,“路上行人欲断魂”,诗句就会跳出来,这会儿该要挂清了。我没有回去,而是在生产线上做机械动作,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没有时间。这真是个理由,工厂里做工,机器不会因为清明节停下来,老板也不充许我们停下来。迟到都要扣工资,敢把机器停下来,后果有多严重,这个你懂。真实的我是心痛钱,别妻离子来到离家一千多里外的沿海城市,目的就是赚钱。往来车旅费,加上没上班的损失,一千多块钱亏空呀,心痛得至少一月的晚上睡不好觉。父母虽老,但身体看起来挺不错,挂清的事情自有他们操心。反正有人挂清就行,又何必一定要是自己呢?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现在不同了,去年过年回家,发现父亲明显地老了,走路都拄着一根棍子当拐杖。再不回去挂清,我都要被自己吐的口水淹死。
     
      老家陂下村藏在大山深处。那儿全是山,大山、小山、高山、矮山,抬头看到的是山,低头看见的还是山。很自然,祖坟也就全藏在山林间,这里一座,那里一座,星星散散,不像平原地带的集中在一块地里。所以挂清呀,要从这座山上走到那座山上去。山路崎岖的事就不说了,山里人从来不怕山路崎岖。只是这些年,村庄里的人都跑到山外去了,留守老人一个个死去,许多田土都荒废了,更别说上山养人气。而山呀,又全是荒山,早年村里人持刀狠砍狠伐,有用的乔木林全没了,没用的茅草、荆剌、藤蔓、灌木长得益发茂盛了。清明挂清,就要在这茅草、荆剌、藤蔓、灌木丛中钻来钻去,还要小心蛇虫出没。友生叔告诉我,邻村的张晃子就被毒蛇咬了一口。
        
      清明时节雨纷纷,老天爷就是怪,一到清明时节,大雨小雨落个不停,成心跟我们这些山里挂清人作对似的。想想看呀,雨落个不停,挂清又要在茅草、荆剌、藤蔓、灌木丛中钻来钻去,一身湿是肯定的,搞不好还会感冒。然今年的清明,天气却是大好,连续几日放晴,似乎是专为我这异乡游子归乡挂清而准备的。我就是这么有点得意地想的,瞧,老天爷知道我要回乡挂清了,雨都不落了,多谢照顾啦。
      
      回到家里,父亲正在门口磨刀。他抬头看了一我,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说猪牯仔也回来了,再说友华仔也回来了。他一口气说了十多个名字回来了,我就知道了,若是我没有回来,他就会很生气了。这跟他的老脸有关系,村里人会说闲话哩。那个某某,怎么生了那么个不孝子哟,挂清都不回来,钱赚得完么?也没见他多赚到钱。幸好我回来了,他的老脸保住了。想到这我吓了一大跳,这么多年,他肯定是一直盼着我归来挂清,而我呢,一直找没有时间的理由,他表面上支持我的理由,心里肯定恼火得,哼,祖宗都不要,赚钱有啥意思?也没见你赚到什么钱。因为他有一张脸,老脸也是脸。
      
      陂下村是个聚族而居的小村庄,姓王的占了大多数,而且都是一公之子。先人迁居于此已有几百年了,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山上该埋了我们多少祖先呀,一个人,怕是三天三夜也挂不完。我们分成六个组,其实是不用分,是一族的就凑在一起。有一条血脉流下来,构成家族挂清的路线图。那么多年一直在外漂泊,几十座祖坟藏在山的哪些旯旮里,我真的不知道。像我这年龄以下的人都不知道,因为大家都在外面漂泊。还好,每个组都有一二个上了年纪的带路人。我这一组就由友生叔带路,他今年五十八岁。他年过五十就没出去打工了,是外面的工厂不要他,这是没办法的事。也就是说,他有七八年的时间可以跟着族里更老的老人去挂清,祖坟的位置在他心中有本高德地图。我时常感叹,当个农民真的很悲催,年龄稍为大点,打工都没人要。然对挂清来说,却不失为一件好事。挂清需要领路人,需要传帮带。出门时友生叔就跟我们说,你们要记住路来哟,过些年我走不动了,领路就是你们了。
      
      吃过早饭,我们一行人开始上山了。有人拿柴刀。有人扛锄头。有人提篮子,篮子里放的是牺牲供品。有人提编织袋,编织袋里装的线香、蜡烛、纸幡、纸钱、鞭炮。路果然难走,哪里有路呀,只有凭着感觉钻了。拿柴刀的扛锄头的自告奋勇在前面开路。友生叔就是这时候告诉我们,邻村的张晃子让毒蛇咬了一口,小心脚下呀。对于他人的不幸,说过了就说过了,可眼下,这种不幸有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不由紧张起来。我尤其怕蛇,这种冰冷的小动物,因为长着几颗毒牙,就有了阴森恐师的气息。有人喊一句有蛇,我也会吓得魂飞天外。我走得分外小心,几乎每迈出一步,都要把目光变成探雷器。九安保笑我胆小如鼠,我连反驳他的词都想不出来。想自己年少时,山上山下都是饱满的人气,山林间,挂蜘蛛网一挂满了羊肠小径,我去山上砍柴伐木,那可是健步而行。真不是我胆小了,而是乡村的溃败了,早年挂清,哪用这么艰难。
      
      来到一座坟前,柴刀和锄头开始轮番上阵了。这真的很像剃头匠给人理头发。坟头杂草丛生,就像蓬头垢面的老人,掩盖了真面目,不努力看,真的很难发现这里有座坟墓。先是友生叔停下脚步,他在努力从记忆中拽出东西,再与现场对照,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应该就在这儿。然后,往前面一指,就在那儿。九安保快步走过去,扒开草丛,探头过去,像个探宝专家,再回过头,语气里有惊喜,是哩,墓碑上有个王字。友生叔进一步核实,对,这儿埋的就是某某公。于是,剃刀剪子就一齐上去了,不会儿就面目清淅了。
      
      坟是活人的脸,坟头是坟的脸,看坟头就可以看出当时活人的生活境况。坟头有三碑四扣的,这是殷实富裕人家。一碑两扣的,又分九块石、十一块石、十三块石、十五块石。石头可不是普通的石头,那是花岗石或青石,要请石匠师傅打好来,有标准的尺寸。墓头石越多,坟头就越气派,脸上就越光彩。既然涉及活人的脸,活人就自会努力把坟头砌得气派一点,倾其所有也是必要的。然我这族人的祖坟,坟头大多是九块石,最低那个档次,有不少还是用乱砖头的砌的。用乱砖头砌坟头呀,那是穷得没办法了。人太穷了,就顾不得脸了。可以想象,我这一族人,祖宗十八代都是穷人,穷得没裤子穿的穷人。
      
      人是需要虚荣的,现在活得不怎地,如果祖上曾经阔过,拿过来吹吹也是很不错的。每常有人介绍,某某来自某某大家族,我就别过脸去看别处。散落在山林间祖坟无法为我寻找到虚荣,难受、想哭。如今我会狠命地写字,除了赚点碎银子补贴家,主要还是寻找虚荣。
      
      再简陋的坟墓都有一块墓碑,上面阴刻着碑文。碑文是标准的格式,一行横字,王氏祖坟,几行竖文,某某公生于某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某山某某地形,妻某某氏,父某某,爷某某,率男某某、某某、某某,率孙某某、某某、某某。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简单地概括了,所有的艰辛、悲苦、欢愉、向住、爱憎都隐蔽了,至于生活细节,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细节何其不足道哉。我有点感伤,人哪,其实就是这个样子,拼其一生,只落得几行格式化的碑文。而碑文,好像是永垂不朽的。永垂不朽的简单。
      
      感伤是写字人的臭毛病,友生叔九安保就一点不感伤。碑文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子吗。墓碑上刻字,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记录了血脉流向,最起码,让后人挂清不会挂错坟头。墓碑经过一年的风雨侵蚀,会结上些污垢,这时要抓一撮杂草将其擦干净。九安保最喜欢做这样的事,仿佛是做一件验明正身的活动。
      
      友生叔告诉我,墓碑上的率男某某率孙某某,有很多是虚写的,有的连娶妻某某氏也是虚写的,贫困在哪个时代都一样,娶妻生子都是终极难题。虚写某某,是活人给死人一个脸,看起来很美好而已。死人真不知道脸,最后这脸还是给活人的。
      
      出现在我眼前这座坟,墓碑上所刻写的率男某某就是虚写的。其实一眼就可看出来,砌坟头的不是墓头石而是乱砖头,风雨侵蚀,已经斜歪了,茅草从砖头缝里长出来,长得很张扬。坟墓里躺着这个老人,是我祖爷爷的哥哥,妻倒是娶了,儿女也生了,只是皆未养大成人。膝下无儿,还可以从兄弟亲房中过继一个。可他的命就那么苦,过继的儿子,民国年间抓壮丁,上战场成炮灰了。他一生勤俭得要命,去两里路远的田里干活,也带饭在身边。菜是肯定没有的,几粒盐,勺溪水化了,醮着下饭。就这么一个勤俭的人,土改时打成富农,六0年饿死,临死前想喝一口稀饭而不得,没有哇,整个村庄都没有一粒米了。
      
      他算是绝后了,友生叔摇了摇头。故事是友生叔讲给我们听的。他脑子装满了故事。我想他的故事是村里老人讲给他听的,他再讲给我们听,我们呢,有可能讲给下一代听,这也算一种传承吧。每到一座坟墓前,他都要讲一段故事。有的故事,与坟墓里躺着的那个人有关;有的故事,只说坟墓。
      
      我们这儿盛行风水之说,山形走势,都跟风水有关。祖坟葬到一个好风水,那是能荫蔽子孙后代的。可风水宝地难寻,种田人又不识文断字,全凭风水先生胡咧咧。风水先生不会真心为穷人看个好风水,所以我们这个家族,一直是人丁不旺,穷苦劳累,连个秀才也没出过一个。直到某某公时,他有幸娶了风水先生的女儿做老婆,岳父大人为他找了个风水宝地,将祖坟迁过来,家族的命运才有所改观。这种改观,只是人丁兴旺了一点,贫穷乃是依旧。就是这么一点点小改观,让友生叔脸上有了欣慰,现在比过去好了一点,那么将来呢?将来当然寄希望比现在好。我不想说这是迷信,谁不向往美好,可现实过于骨感与强悍,我们又是那么地渺小无力,人活着呀,总要找到一点心理支撑来。我想起我的老父亲,他喜欢上琢磨风水命理,去地摊上买回一些风水命理书,一有时间,就戴上老花眼镜,啃呀啃。我觉得这样也好,儿女不在身边,有个爱好,不至太孤独无聊。可去年过年时,他悄悄地跟我说,他找到一个好地方,百年之后将他埋到那儿去,肯定能保佑子孙后代有出息。那一刻我泪奔了。
      
      我们来到改变我们家族运势的祖坟前。这儿的地形让风水先生谒了一个词:猫儿洗脸。坟前用砖头围成脸盆形状。说来也奇怪,这半山腰中,连续几日放睛,脸盆中依然还有一汪清水。友门叔告诉我,脸盆中的清水就从来没断过。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此处可能是一股泉眼,可我们更相信,冥冥之中有神灵,这是支撑我们心灵与精神的力气。
      
      万物有灵,这个世界可能真的存在一种神秘力量,它是暗物质,隐藏在我们目光所不能看到的地方,但心灵与情感却能与之触碰,并遥相对应。于是,我们敬畏,三尺头顶有神明。于是,我们尊从一些庄重的仪式。就说挂清吧,我老家有这种说法,时间最好选在清明日,如果实在没时间,也要在清明日前几天,决不可推到清明后。说清明前挂的纸幡,不容易被雨水淋没。真的哩,我们扫墓挂清时,依稀能看到旧年纸幡痕迹。要知道一年的雨水有多少,那是纸,不是布。
      
      午饭时间,挂清进入尾声,各路人马一一归来。午饭是要全族人凑在一起吃的。我们那儿叫吃清明,杀鸡砍肉捞鱼打酒,办一场丰盛的酒宴。开席之前,自然是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出还有一座祖坟漏挂了。不是一般般的祖坟,而是陂下村王氏开基之人老婆的坟,是整个族人共同的祖坟。会漏挂了,是我以为你到挂了,你却以为我到挂了。老人知道了很生气,家父是愤怒了,指着我们说,祖头婆婆的清都不要挂,你们有脸吃得下这餐饭吗?父亲又抬出脸来,这脸不是他的老脸,而是先人的脸。我们脸上自然是挂不住了,赶紧,赶紧。这一回,陂下村二十来个青壮年男丁一起去了,声势有点浩大呀。
      
      祖坟会漏挂了,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王氏先人来陂下村开基几百年,人口最多时三百多户,山上散落的祖坟该有多少呀,全部挂齐真的是不可能。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有的是子孙迁居他乡了,故乡祖坟随着迁徙而遗失;有的是断后了,一个人断后不可怕,怕的是一族人断后,据说太平天国时,长毛军曾到此屠过村;有的是情感上的疏离,跟挂清人不是直系血脉关系,就会有意无意地遗失。我这族人,十年时间就遗失了好几座祖坟,现在想去挂清了,也找不到了。老的走不动,年轻的忘记了。
      
      本来有领路人,有传帮带,挂着挂着清的祖坟是不可能遗失的。也怪天公不作美,传帮带转折那几年,清明大雨落个不停,而那几座坟墓又藏在更深的山里,他们就有畏难的情绪。如果是直系血亲,再难也要排除,就像将军立下军令状。而那几座坟墓里躺着的人,显然不是。于是他们就想,今年就不去了,漏挂一年也没什么,明年再去就是了。一年又一年,有记忆的老人走不动山路了,年龄稍小的友生叔脑子里彻底没印象了。
      说起这事,友生叔脸上有点愧疚,但愧疚不是很严重。族人也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因为那不是直系血亲的祖坟,遗失了就遗失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拿这与祖头婆婆祖坟对比,亲疏厚薄十分明显。漏挂了祖头婆婆的坟,全族人都紧张。遗失了几座不是直系血亲的祖坟,谁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是责怪大家有亲疏厚薄之分,情感上的疏离与亲密,人天生就是这个样。比如说我们一行几人同去挂清,不同的祖坟就显现不同的态度。对于至亲的坟墓,干起活来就更卖力。坟墓周围的茅草、荆刺、藤蔓、灌木砍得更彻底,坟前刨得更光滑平整,幡纸会多挂些,纸钱会多烧些,鞭炮挑长的点,跪拜作辑更虔诚些。而对于那些不怎么亲的祖坟,待遇就明显更差了。我也是这样,爷爷坟场上长满了小山竹,密密麻麻,我就使劲地砍,使劲地砍,硬是砍出一条可以过大板车的路来,坟墓周围,那些敢于生长的竹子,下手毫不客气,甚至连根都除,似乎只有这样,才足以表达我对爷爷的敬意。
      
      年轻时我在村里当过几年村官。你也知道,当村官有项工作很难做,那便是计划生育。一些没生到男孩的人家坚决做计生钉子户,搬空他家里的东西也不怕,拆他的房子也无所惧,开再大的罚款单也不在乎,就是生到儿子来。年轻时不怎么理解,难道女儿不是后代吗?现在能够理解了,其实是他们怕,怕自己百年之后,清明时节坟头无人来挂清。我们那儿骂人最狠毒的话,就是你死后坟头连个纸幡都没人挂。
      
      现今活着的人,能给死去的先人唯一的安慰,就是清明时节,上坟头挂几绺纸幡,摆上牺牲供品,点几炷香,烧几叠纸钱。死人躺在坟墓是不会想事的,会想事的是活人。想呀想,就想出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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