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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在路上行走(已发)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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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在路上行走
                      文/李新文

                    
                                                
                                     一

       爹牵牛喝水时,天上的云冻得咯吱咯吱响。
       阴沉的光里,牛腆着肚子在池塘边喝了几口,又抬头望天,天板结得能捏出水来。一瞬,牛的瞳孔里出现了一朵雪花,是望一眼很舒服的雪花,正从空中慢慢往下落。此刻,村庄里的风全熄了,鸟关闭了声音。天地一片静穆。雪花,悄然来临,像上帝寄给人间的信笺。
      牛兴奋着,摇了下尾巴,又竖起耳朵,听——觉得雪花里隐含了某种深意。可竖起耳朵的那一瞬,突然一阵腹胀,感觉要临盆了。
      雪花,正沿着自己的路径行走,一点也不慌张。我站在地坪上伸手去接,却差了一段距离。看来,雪花也有自己的个性。

                                     二

      虽雪,空气却还温暖。这样子,看得出一个村庄傍晚的质量——侧耳一听,传来炊烟的流动声以及娃儿们的打闹与欢呼声。爹的呼吸也很明显,夹杂着一股兴奋,与雪的气息缠在一起,随着空气一寸一寸的移。
      空气沉甸甸的,含了不少村庄的气味。爹穿过这样的气味,牵着喝足了水的牛朝地坪的方向往回走。并且,把目光抛了过来,一股脑儿砸向我的身上。咔嚓。一不留神,在我额头上破碎了,纷纷扬扬撒了一地。而我,望着雪花翻飞的样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爹收回目光,把嗓门拉得很开,粗糙的声音从他的喉咙跑出来,一路游走,顷刻化为一个大吼:去屋里烤火。那“火”字甩得特响,像扔了一块石头,溅起一圈圈波纹。裹着坚硬的声音,我一下蹿进屋里,赶紧把火塘上的柴火点燃了。一转眼,哔哔剥剥充满欢乐。火,红着一团,散发出数不清的热量。不一会,热烘烘的,让人消受不了。好在尿急,赶紧去不远的后院撒尿。
       后院靠在老屋的北边。打开一双木门,穿过一条过道,就可到达。
      几乎每个山野人家都有后院,其实就是杂屋。具体到我家来说,无非是个彻头彻尾的茅厕。主要放些农具,砌个灰窖,或喂几只猪猡什么的。这空间不小,即便放了不少家伙什,仍觉空荡。尤其冬天,更显清冷。这样的格局,俨如大把的寂寞占据了人的胸腔。
     茅厕坐东向西,与邻居仅一窗之隔。站在窗子下一望,就能看见队里会计的家。平日里,我管会计叫山叔,而大人们却暗地里喊他山跛子。这喊法,不知啥时开始的。雪花飘向村庄的那一刻,我贴着花格杉窗慢慢向茅厕的方向走,耳朵一张,忽然听见那边屋里墙根下的床上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一溜儿一溜儿的,像溪水里的虾须草随水而动的样子,扯个不断纤。确切地说,那声音,只有呻,没有吟。这才晓得是山跛子的嘴里发出来的。山跛子,40岁不到便倒在床上了。我把目光转着弯儿递过去,并逐渐放大,才看清他的脸。那张脸,寡白寡白的呆滞着,已然没了血气。嘴巴停在时间里,老半天才动一下。这些迹象表明,他还是个活物。可能,三魂七魄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在体内打着圈儿转悠吧。又觉得,他吐出的气儿会随时断掉,成为一个永远的休止符。
       跛子骨瘦如柴,瘦得只剩一个空壳了。这架势,把我吓了一跳。
       梅溪沿岸,谁都晓得咱中门李是个大屋场,不仅田宽畈大,而且人丁兴旺。手一伸,一抓一大把。倘若齐唰唰的站出来,一个喔嗬,能把门前的溪水唤动。可是,壮实归壮实,却极少有文化,不少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比如我爹便是。整个村子,算来算去,哪怕把指头掐麻,就山跛子有点文化。恰恰因为跛,加之上了几年私塾,便就坡下驴让他当了会计,管着一村子的工分。这家伙天生单瘦,皮肤又黑,并长了两只三角眼,看人一乜一乜。这样的造型,一看不是什么好鸟。这家伙与我爹打邻居,相住了几十年,我却很少看见他与我爹有啥往来,更难说上几句话。俗话说,同船过渡三百年所修。何况还是邻居呢。我看,他们之间肯定有着太多说不清的东西。倒是记得,他没摊上病时,经常坐在北窗之下,慢条斯理拨着算盘。一只枯树枝般的手,伸在桌前,弯曲且运动着的拇指与食指,把一个个珠黑闪亮的珠子拨得剥咙剥咙响。他的算盘打得纯熟,就算闭着眼也难出错。听我爹说他把算盘放在脑壳上打,一点也不马虎。爹说,这叫本事,没一个不服气。可是,他的目光却冷,冷得射出的光像把刀子,散发出的寒气一丈开外能感觉得到。这情状,多少让人害怕,尤其我这样的娃儿更加恐惧。恰巧,有个冬天的下午,我去茅厕撒尿路过杉窗,不料与他的眼睛一撞。砰!射来的光刺得我矮了半截,浑身直打哆嗦。
       那样的目光黏在我身上,甩也甩不掉,连夜里做着的梦也有不少寒意。
       那天早上,爹坐在大门口用铡刀铡着牛草,铡草声和好闻的草香流了一地,让不远的牛儿馋得不行。趁着空闲,我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凑近爹的耳朵,并把嘴巴一努问:隔壁的跛子为啥让人见了就怕?爹白了我一眼,抛来一句——细伢儿别屎少屁多,读书!爹把读书两个字甩得很重,像炸了两个响炮。我被抢白得无话可话,感觉空气也在一块块凝固。自讨没趣,只好退到一边。不过,转身时却听见爹在自言自语:眼冷手枯,心狠哪,命不长啊!这话从爹的口里溜出来,肯定是无心的,而我听得很仔细,并一字一句入了脑筋。起初以为他在乱说,可没多久,还真应验了。那年我刚满七岁,时令一下蹿进了冬天。那个冬天,村子里的风把雪花招了过来,一片,一片,又一片,接二连三不停飘落,远远近近有了一种梦幻之美。而跛子的窗户下正忙于年终结算,算盘打得哗啦作响,漾成一种冬天特有的味道。结算是个充满诱惑的词,忙了一年,谁不希望过个象样的年呢?
      我娘更看重这个。那天下午,我看见她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干活儿的节奏比平时还快,嘴角边漾出一抹不可知的笑。显然,带着一分激动,但又隐约夹了一丝紧张。可没多久,她的兴奋换来的却是当头一瓢冷水,泼得她晕头转向——别人家的都满打满算,没丁点儿疏漏。唯独我家忙了一年到头,结果被跛子的算盘一拨,反成了超支户。榜一张出,气得我娘直跳脚,眼睛发绿。起先我看见娘在地坪上站着,不知啥时一头向坐在大门口椅子上的跛子冲了过去,脚一蹬,大骂他的良心被狗吃了,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坏种。娘的骂声壮怀激烈,铺天盖地,像一只只老鹰上下盘旋,愤怒的嘴张开着,啄得那该死的家伙体无完肤。跛子招架不住,又羞又恼,不觉也蹿出了一股火,一下子熊熊升腾,直烧得他的脸和两个耳朵通红,像一团火烧云了。跛子气不打一处出,手一指,吐一泡痰,嘴巴一卷,大骂:臭婆娘想翻天,啊!老子的算盘还会出错,啊!……突然,又叭啦一响,一耳光把空气击得粉碎,也把我娘煽倒在地。那个飞雪的傍晚,我家的后院飘满雪花一样数不清的哀伤,连不远处的牛儿也投来一声声长哞,以示抗议。
      雪花飘零。上苍的雪花,带来的未必是洁白的问侯?或许,还有寡白的气息。

                                 三

        后来终于晓得跛子的脚,是被人打跛的。我爹说,这是命,是上天的照应。
        那年春上,邓婆桥的苕癞子一阵风梭到中门李的后山,颈一缩,眼一乜,对着墈边正埋头砍柴火的山跛子说如此如此。大意是,与他一同去下畈的梅子市偷牛,换几个票子平半分。他听了,心一惊,觉得不太好吧。他本来是不去的,好歹读了点“子曰诗云”,骨子里硬气,何况私塾老先生曾说过智者不饮盗泉之水呢。可是,后来经不起癞子的软磨硬泡终于动摇了,心里防线呼呼啦啦崩塌了一大片。说到底,还是那句话:饥寒起盗心。想想也是,眼下的日子过得他娘的实在太窄限了,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有时还揭不开锅,一家老小全仰仗着他一双手在田地里刨食,况且他的身个又瘦又小,要个子没个子,要力气没力气,不想点办法还真不行。那一刻,他确实想了很多很多,想过仓廪实而知礼节,想过伯夷不食周粟,更想过孔夫子的仁义礼智信……千条万条都没错,可眼下就一条空着肚皮,还谈什么鸟脸皮呢?于是,牙一咬豁了出去。
       夜色忽明忽暗,天上闪着几颗星子。这样的夜色铺在人间,仿佛某种暗示。
       夜色是日子的另一个版图。一到夜深,日里看不见的东西便会从各个方位拱出来,飘飘忽忽,悉悉嗦嗦的响。或许,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才叫夜的精灵。比如蝙蝠、蟋蟀,还有偷食的老鼠等等。跛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迈开了脚步。显然,头一次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些紧张,紧张得脔心咚咚直跳,快要蹦到口里。可不知怎么,这样的夜色和紧张的气氛却又充满刺激,让他涌起从未有过的奇怪的兴奋,似乎全身上下每个毛细孔都攒足了劲儿。一刹那,他与癞子撕开一片夜色,脚步儿嗖嗖的,箭一般射进了邻村的牛栏。这牛栏,宽敞,牢实,散发出的稻草味儿和牛粪气息,太熟悉了。那气味,酽酽的,沉沉的,甜腥腥的,很好闻,好像天生地长一般长在村庄里,也似乎融入了他的生命。时间不允许他想得过多,立刻打住了思绪。用眼一扫,看见了那条牛,很壮实的水牯牛——大腿儿、颈脖儿,牛角儿,全油光发亮。瞄一眼,便知这牛是上好的牛,不光力气足,而且犁、耙、槳、翻等田地里的工夫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是一等一的好牛。牛站在夜的时间里,嘴巴一张一歙,反刍,仿佛在咀嚼着夜的幽暗与苍凉。跛子拐进牛栏,憋足一口气,急切地弯下腰,又急切地解散牛綯牵了就往外走,把夜色弄得哗啦作响,哪怕该死的长脚牛蚊子咬了一下他的额也顾不上了。时间是个鬼东西,你越想快,它却变得越慢,像根拔河的绳子把你拉过去一大截。就在这个时间的节点上,他用力一拽,又一拽,却没拽动,牛的四条腿像钉了钉子。这,让他吃惊不小。慌乱中,又拽了几下,仍没效果。牛站着,寸步不让,木桩似的戳着,不依不饶。畜牲!忍不住骂了句。牛却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不作任何交代。至此,他才明白遇上了一条前所未有的犟牛。此刻,牛把目光钉在跛子的脸上,似有一种威武不屈的硬劲。跛子把目光紧盯在牛上,也有一股脾气。一来二往,陷入了对峙。对峙是个坚硬的词。不用说,彼此在用各自的体力和意志一决高下。眼睛里充溢出截然不同的情绪和想法。这场难得的对峙无法用时间计算,只有风不停地掠过人与牛的眼睛。
      这是条通人性的牛,从跛子的一只脚伸进牛栏的那一刻起,就感觉味道不对。这味道紧张、急促、慌恐、还有点儿喘。显然,不是主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浓烈的叶子烟气味。一点没错,山跛子爱干净,从不吸恫,尤其那种冲味很足的叶子烟。牛,闻怪了烟昧,一下特不适应。潜意识明白了这是个骗局,夜色和星子设计的骗局。于是禁不住仰起脖子一声长哞。这哞声高亢、激越,既是警报,又是呼唤,带有强大的愤怒与抗议。或许,还夹杂了别的什么。癞子一见,觉得要出事,抽脚就跑,比老鼠子还快。没想这牛的放声一哞,引来了一群汉子,气体样的呼啦而至。不由分说,操起扁担一顿乱打,打得跛子嗷嗷大叫,没几下打折了一腿。打也罢了,还将他摁在地上必须当众认错。否则,罚他拉几天地,用鞭子一顿乱抽,也让他尝一下做牛的滋味。是的,那滋味,谁都不敢想,即便不拉地,不挨鞭子,仅仅捆在大树下曝晒一顿,也要人死。这么一想,他的骨头便软了,腿脚不听使唤直打哆嗦,汗也偷偷从背脊上一粒粒滚出来,一下浸湿了褂子。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让他无所适从,金星子乱蹿,感觉满世界天旋地转。不知何时,热气也从身上冒了出来,像遭受夏天的太阳炙烤那样难受。那一刻,容不得他作出别的选择,只得慢慢跪下去、跪下去,接受邻村人的惩罚。或许只有极不情愿的一跪,才能得到乡邻丁点儿同情。然而,当他跪向地坪的那一瞬间,天空在晃,整个身子也在晃,晃得像在筛糠,似乎有数不清的虫子蜂踊而来,围着他的身子撕咬,咬得切切嚓嚓地晌,渗出一绺绺的血。那种痛与汩汩沸沸的血涌声,一刻也不消停,不知不觉化为一种让他惊恐万状、万劫不复的声音。他清楚地感到,这不是幻觉,而是声情并茂的事实,活生生的现实。用手死死掐一把大腿,辣辣嗬嗬地痛,证明一切的一切没有虚构和假设的成份。汹涌而至的是一张张冷峻如铁的脸和一双双坚硬的目光。
      那夜,他不知是怎么逃离那个村庄的。我爹说,那天夜里他出来拉尿时,看见有条黑影裹着一团浓雾慢慢折回来,以为是个贼,拖了扁担就要下手,可举到半空,又僵住了,才发现是这家伙。显然,爹的动作是无意的,没想竟成了跛子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或许,世上的事真的太奇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会改变人的精神轨道,颠覆以往的关系,甚至生命的方向。看来,世上的许多事情,尤其是看不见的人心很难弄懂,哪怕到了现在,也仍弄不太清。其实那天夜里我也清楚看见跛子一歪一蹩慢慢挪向大门口,然后有气无力去敲他那老旧的杉木大门。一束灯光射过来,将他的模样照得更加狠狈。那腌臜的面相,让老娘见了,差点气晕。半晌,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你、你真是个贼崽!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一边骂,一边哭,只差呼天抢地、捶胸顿足了。那个“贼”字却在空中飞翔,左右盘旋,抛出一个个黑色的弧线,然后尖刀一样插进了跛子的心窝,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触电似的波及全身,差点要了他的老命。      
       巨大的羞辱将跛子的日子烧得一团模糊。时间一久,陷入了极度的心理矛盾。内心的纠结和复杂的情绪,我一个娃儿自然无法理清。但透过茅厕的窗子,一眼看见他在暗淡的厢房里,一会儿跛过来,一会儿又跛过去,跛得很烦乱,很不是滋味。间或,听见他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还不时甩出一串粗话。句子,一句比一句有力,一句比一句恶毒,尤其把邓婆桥的苕癞子骂得百孔千疮——狗日的不是人,不是人,比牲口还不如。他被巨大的羞辱与疼痛包裹着,煎熬着。熬得很难受,很憋闷,甚至很揪心,似乎看不见日子的尽头了。好在他的老娘会弄点草药,车前草、蛤蟆叶、金银花藤什么的,一把把摘回来,一煮一鼎锅,弄得一个住场成了个药房。尽管后来一碗接一碗地喝,大口大口地咽,但终于还是残了。这事摊在谁的头上都会认命,可他偏偏不往这个方向想,认定是一生中的大辱——简直是虐杀。不知怎地,一股强烈的恨意油然而生。这莫名的恨,看似轻松,却像一根藤长进了他的心里,并日复一日地发展壮大,死死缠住他的五脏六腑,又千回百折,一路蔓延,最后从瞳孔里探出头来,射出一串串无名之火,以至于把先前在私塾里读过的“子曰诗云”和人间的孝道烧成了一把灰烬。

                               四

    老太婆也老得像根枯藤了。人一老,话便多。“山啊,学好千日不足,学坏一时有余,戏文里讲得清清白白咧!”跛子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从他娘口里说出来,似乎变了味,成了强烈的讽刺与打击,像在他的伤口上撒了把盐,辣辣地痛。因而,每次娘一开口,听了就烦,甚至气不打一处出。说急了,手一拍,回敬:吵,吵,吵,吵死啊。他娘裹着村庄里的最后一双小脚,走得慢慢吞吞,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年龄绊倒了,跌个双脚朝天。要不干活儿丢三落四,还忘七忘八。总之,活得有点多余。要说,在跛子眼里他娘还真是多余的,一家老小九张口要吃要喝,很不容易。老娘90多了,也活够了,她的存在无疑成了累赘。说白了,老娘的一双筷子纯粹在他的碗里抢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戏文里不是讲得清清白白的么?跛子认定人一旦走入困境,这就是天理——上天赐给人间的道理。而我,从杉木窗子听到的却是跛子在有一句没一句地骂:老不死的,老不死的!……牙齿缝里冒出的词儿像射出的一粒粒子弹,击得人招架不住,连阳光见了也纷纷退却。
      不久,“老不死的”终于病倒了,挪不动脚了。这结局,好比一条年迈的母牛,只能站在夕阳里的枣树下,对着稻田以及往事作默默的反刍,剩下的只有比黑夜还深的无奈、孤独和寂寞。对于老娘的遭际,跛子却显得异常平静,比门前池塘里的水还平静。我与跛子隔得不远,透过一丝光亮,能看见他那若无其事的神情。他在干啥呢?瞪大眼睛一瞄,这狗日的坐在窗下慢吞吞的拨着算盘,噼里叭啦的响声汇成一种特别的音乐。这乐感连成一片,加速了一个下午的寂静。这贼冷的下午,天正飘着雪。雪花裹在风里,嗡嗡嘤嘤,像天国撒下的一串串福音。此刻,天地一片寂静。巨大的阗寂笼罩着整个村庄,像要吞掉冬日里的一切。那会儿,我正蹲在茅坑的木板上舒服地拉着屎。新鲜的粪便带着我的体温落入宽大的粪缸里,嘀咚作响。我听见了屎入粪坑的声音,压根儿不知跛子一闪身用一把铁锁将老娘锁在厢房里,与他隔成了两个世界。
       厢房老旧、仄逼、幽暗,潮湿,大白天也看不分明。我把目光投向里内,差点被反弹回来。撩开一片幽暗,才发现老人裹在暗淡的光里挣扎着,用尽所有的力气长喊:天哪,天哪——!然后在深深的绝望里,慢慢断了气,唯有两行清泪留给人间。想象得出,老人的挣扎充满了数不清的无奈与无助。站在窗外,目睹着那一幕,我也陷入一片惊悚,只能用一声尖叫,打破这种寂静,抑或缓解内心的惊恐。
       无边的惊恐里,跛子的目光突然破门而入,与我不期而遇。我把头慢慢移开,生怕被他击中,却发现他干瘦的脸拧成一根麻花,扭曲的褶皱里闪出一抹笑。一晃,又消失了,风一样掠过水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的笑,笑得比鬼还阴森。我不敢看正面看他,担心夜里会做恶梦。他也不敢正面看我,瞟了一眼,又赶紧移开了,怕我看穿他复杂的内心。

                                五

    丧事很热闹。唢呐吹得神采飞扬,三眼铳大开大合。前来吊丧的人都说跛子有孝心,是四乡八邻的典范。还真没错,发丧时,他突然抱着娘的棺木一顿干嚎,呜呜哇哇很卖力。这动作,像要把他娘哭醒。而我,在人丛里看见他的眼角一点泪痕也没有,干净净的,只有麻花似的肌肉在扭,扭成了一幅粗糙的版画。那一刻,他又偷偷瞟了我一下,目光“呼啦”一声摔在我的脸上,像一种警告,抑或某种暗示,更像当年一耳光把我娘煽倒地上,痛。我不由一紧,觉得这目光里含了别的成分,随时会干出点什么。果然,我的担忧被言中,那天下午,我正出门上学,不料被他拦住了。他的出现,让我紧张得不行,呼吸也刹地粗起来,心口跳得极有耐心。迷茫中,冷不防他在我的脸上狠狠拧了一把,痛得我直打哆嗦,然后是嘿嘿嘿的笑,笑得他的毛骨与我的毛骨一片悚然。不料,又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偷偷的,电光火石般的塞给我一块发饼。那发饼白乎乎的,与他浆黑的脸形成鲜明的比照。尤其牙缝里挤出的笑,阴森森的,硬绑绑的,呈直线向我袭来,更让人一头雾水。我使劲地想,想得脑袋发木,也想不明白。直到现在,仍是个谜。
     下葬后的第三天,谁也不曾想,跛子竟中邪了——饭时,碗里的饭全变成了一只只蚂蚁。据说这现象是被插了“雷标”——要遭雷打。换句话说,也就是冥冥中遭了因果报应。我娘说,人一生什么都可以做,就不能干坏事,端着脔心害人。也就是,种什么样的因,便结什么样的果。对于因果轮回,我一无所知,更不明白“插雷标”是什么滋味?凭想象,是恐怖的。应该说,是一种直裸裸的生命与精神煎熬。一段时间,我看见跛子的手老是一搐一搐,像发鸡爪疯。夜里睡觉时,他老说自己躺在臭水沟里,一条条蛆虫在身上爬,痒得难受。家人一看,什么也没有。可一闭眼,眼前拱出一白一黑两个无常鬼来,伸出长长的舌头,拿着闪着寒光的铁链,一遍遍的向他索魂:拿命来,拿命来!……日子一久,吃睡不得,硬生生的折腾成了一条活鬼。   
      奇迹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可每种奇迹的出现,似乎上苍早已作出了安排。
      雪花从空中飘下来的那天上午,我从厕所里折回来,把看到的一切告诉爹。爹抿嘴一笑,一言不发。我娘听了却说:人在做,天在看哪!夜半,风大起来,像刀子在割。雪也大了,鹅毛般飘落。天地苍茫,一下进了混沌世界。爹去牛栏送水,那牛也在呻吟,似有无限的痛苦。牛喝了水,抬头望爹,目光里闪出一抹感激。此刻,风雪交织,路断人稀。我把耳朵伸向窗外,忽然听见了哭声,风一样高低起伏。这才明白,跛子死了,永远关闭了他那冰冷的眼睛,僵硬了他的跛脚。似乎,还夹杂了一丝隐隐的惆怅。
      雪花在路上行走,有一种难得的从容,似乎成了上帝的另一种形式的手。
      午夜,爹与我拿着手电跨进牛栏。一照,牛正趴着胯,使劲在抵,流血的母腹也大开着。巨大的带着甜腥气的阵痛里,慢慢生下一条小牛。我把眼睛瞪得老大,看见里面红光闪烁,生命的气息在哗哗涌动,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心魂。这夜,风雪用它的语言将牛栏包裹着,充满太多说不清的诗意。在这牛栏里,我目睹了一幕生命降临的全过程,有着谜一般深邃的色彩。但奇怪的是,那小牛天生一条跛腿,与跛子生前的形态十分相似。看来,阴阳两界隐藏了猜测不透的秘密。
      天明,风平浪静。空中仍有一朵雪花在徐徐降落,成为这冬雪最后的轨迹。天地皓白,雪的气味纵横交错。跛子那张僵硬的脸,被雪光照得一片寡白。洁白的光里,恍然大悟我家的小牛如若真是跛子投胎转世,肯定是来还前世的夙债的。可爹说,雪光与佛光有点接近。如果真有佛光,被它一照,跛子的来世一定是善良的,甚至充满了幸福。
      抬眼看一下雪花,或者听一听它的声音,就觉得天很快要放晴了。

(原载《湖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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