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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遗失不得的缘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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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遗失不得的缘

      春奔来,天地被阳光占满,行在亮亮的光里,与窗外看见的光不大一样。风不停地捉人,刺骨,头发凌乱,挡住眼睛,我裹紧大衣。
      “买这件衣服,你穿好看。”大秀用胳膊拐着我的胳膊,“你长得小巧玲珑,粉色圆领适合你。”我犹豫不决,嘟着嘴,最近手头还是紧。“买,买,还不是挣着呢,我能骗你?”大秀接着急急地说,用一只手挡着嘴。的确,自己是经济独立,还是有点为难。看她那样,我这一脸抹不开,本来女为悦己者容吗,加之大秀的好心,买下了。大秀心直口快,她娘家妈说她土命人心眼实,她一学这话,笑成诡秘,她知道这话有褒有贬。
      孤身一人,我在这初春里,想想和大秀经常逛街的情景,说说笑笑,肩并肩,手牵手,买菜,砍价,我和大秀很久没在一起了,看着街上晃动的人影,不是滋味。不知不觉走进我俩曾去过的服装店,开了十几年的店的老板,见了我就说“和你形影不离的姐妹呢?”我憋着话,说不出来。回家我就和儿子大喊:“儿子,儿子,我孤独!”不多时,眼泪在眼圈打转,嘴撅起来,儿子说,“妈妈嘴上能挂瓶子了。妈,你不是还有我吗?”儿子还小,他不会懂我,失去二十几年的朋友的感受。友情如同婚姻这座围城,我重新发展钱钟书的“围城”的意思,对于我来说走进了,就不会轻易走出;走出了想进也难了。
      春天松柳树冒芽,我们约在青年商场前,清新的香让我俩紧抽鼻子,这香气引着我俩一路走到贮木场院里,满院杏花,春光无限。我俩的笑脸,像这杏花,粉里透白。我俩的年龄,正如绽放的杏花。
        大秀找对象了,新婚前几日,我陪伴左右,挑选各种婚礼用品。她穿着紫色金丝绒长裙,上了新婚的轿车。我俩挤着眼,彼此冲着笑,愿岁月安好。
    大秀和她丈夫租了一供暖楼,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净利落。她丈夫开出租轿车,没几个月车子撞了,无法修理,丈夫闲置在家。大秀照旧在贮木场卫生所上班,可她丈夫在家没几天,就在外面鬼混胡来了。大秀挺着大肚子到处找,在歌舞餐厅的小姐住的地方,她丈夫和小姐挨着在火炕上躺着。大秀和他大吵大闹后,钟摆没有停下,日子还在流淌。大秀将结婚金项链金戒子偷偷锁在卫生所的柜子里,家道不稳啊。大秀的怀孕的月份越来越大,我和大秀的姐劝大秀,孩子生下再说吧。大秀却也不易,她俩人吵架,她被推出楼,她不敢哭不敢喊,不敢回娘家,也不能上我家。她能耐得很,把一楼的阳台的窗子抠开,垫上木柈子,爬进楼里,当时她马上临盆了。她和我提这事时,她当乐子讲给我听,她很健忘,忘了她的难堪的处境。
      孩子出生不久,她丈夫在他权威的大姑姐帮助下,悄不声息地扔下她和不满周岁的孩子前往北京谋生去了。她只好找到小镇的大伯哥,打听他丈夫的消息。不知是何因,她丈夫一年后回来了,大姑姐的一件皮衣封住了大秀质问的话语。大秀说是她儿子在他家族中是独苗,可能大姑姐婆婆想明白了,这次是接她娘俩去北京的,大秀这样看来挺“善解人意”的。
      大秀变卖家里的电器家具,没到半个月,去了北京。
大秀卫校毕业,本是知青,在卫生所的工作当辞就辞了。有一个苹果就想着送大秀半个儿的我,有一句话等着下班不论多忙都讲给她听的我,有事没事就长在她家的我,委实空落了。几次梦见她被她丈夫打骂,甚至被她丈夫暗害,哭着醒来的我,不止一次。好在她打来长途电话,我和她说起梦中情景,她没禁住我的提醒诱导,说了她的现状。
      北京房子紧,她二伯哥单身,小叔子一家,加她一家,十口住在一起。她家三口人和婆婆住一个屋,一帘之隔。婆婆年轻丧偶,守了大半辈子把六个孩子拉扯成人,在家有绝对的权威。大秀在外面做瘦身,四五点钟给全家做早餐,上上下下伺候,她丈夫手边的粥得大秀亲自端上再添上。可气的是她和她丈夫不能在婆婆面前说笑,婆婆不爱听,话里话外挖苦嘲讽大秀是小地方的人,那夫妻的事更不用说了。二伯哥还时不时单独找大秀,谈“心”。大秀有时躲闪不及,她丈夫恶语相向。她的近况我不大看好,好在她活着,不像我梦境的凄惨,最好了。
      大雪纷纷的一个昏暗的下午,我在阳台做饭,一熟悉的身影掠过。咚咚,敲门声,大秀顶着雪花,扑落着身上的雪进来了。像上次她丈夫扔下她娘俩一样,她扔下她丈夫,独自回来了。
她在北京在丈夫那呆不下去,她的自尊不许她寄人篱下,她的耿直别人也不会留下她。谁知道以后的日子呢。本空空落落的心,大秀的归来,我不再寂寞。
      小镇的大医院,卫生所,大秀想重操旧业,跑了几天,被拒之门外。待着是待不起的,怎么活下去。长期住在哥嫂家不是办法,她搬出,租了公房。二十天里,她准备好了卖馒头的家什,卖起了馒头。三层圆形大屉,保温箱,面板;几车桦木柴禾,三四袋白面。用从北京回来剩下的钱,做了本钱。
      头一晚上发面,三四个大铝盆。大铝盆靠在火墙边,盖上棉被。天还没亮,她起身了,抱柴禾,点炉子,揉面,装馒头,蒸馒头,起馒头。一袋五个分装在塑料袋里,有时煮些豆,蒸豆馒头。热气弥漫了不大的屋,她在蒸腾的气里进进出出。繁杂的这些准备妥帖,天也放亮了。一袋袋馒头装进保温箱里,保温箱绑在自行车的右侧上,她骑着车兴致勃勃地出发了。
      呵呵,她回来说,第一次出去,紧张高兴。紧张的是她张不开嘴,不敢喊,声音在喉咙里转,声音出不去。等有人问了,她红着脸挤出蚊子的声音,一袋馒头卖出去了,她算松了一口气。卖东西不偷不抢,有时还撂不下这脸,尤其遇到熟人。熟人诧异的表情,医生当得好好的,卖起馒头了,这是好心好意关心的。也有的人鄙夷的神色,大秀当然不好受。一个中专生,捞得这田地。咬咬牙,狠狠心,定定神。扯下一张大脸,使劲喊,“馒头喽!新出锅的馒头!”自己笑得不行,尴尬。再喊,顺嘴了。早六点到人们上班,一箱子的馒头清底了,大秀心底踏实了,不管咋样几天的生活费有了。
      猫了一冬的人们,像大秀一样,忙起生计,馒头卖得好。大秀习惯了早起晚睡,习惯了腰酸背痛,习惯了冷眼恶语。她似乎叫着劲儿,和谁,和她丈夫,没丈夫照样养自己养孩子。有一段时间了,她丈夫真的没有一点动静,如死人一般。不知不觉中她背起了家的重担,我想,她一定在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过。人总有撑不下去的时候,特别这种带死不拉活的婚姻,和似有非有的丈夫。这种婚姻有维持下的必要吗,我暗示过她。大秀和我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你咋不离婚呢。她的话分明是对我暗示的不满。
      在二十多年的交往中,这是我仅有一次的暗示,至于她和她丈夫的事,我俩整天腻在一起,她说起时,我没再有过建议。时间总会消磨人的意志,她丈夫没露过面,大秀叫熊了。找律师,起诉,在她丈夫不能到法庭的情况下,通过报纸公示,公示十五天后她和她丈夫自动取消了婚约。有人说,离婚是死了半条命。逼迫压抑绝望中的崛起,需要更大的勇气和信心。
      冬天在家待业的人多起来,大秀的馒头卖不出去了。个人企业筷子厂,多了大秀的身影。大秀开朗的性格,不久就融入了这个二百来人的集体。近乎瞎了的娘家妈,搬到大秀现在住的土楼。土楼是大秀二姐死了丈夫远嫁异地留下的土楼。娘家妈给大秀做个伴,望个门啥的,古语说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啊。她哥嫂生怕她娘家妈的养老金另作他用,她娘家妈待了些日子,就被她哥嫂接回去了。大秀哭不得笑不起,好在身体健康扛得过去。
      雪花飘了,树叶黄了;树发芽了,雪花又飘了。大秀到筷子厂挑筷子干活已有几年了。筷子厂是个人企业,女员工较多。近千平米,五排砖瓦平房。员工在平房走出走进,平房一外门走廊,房间分东西两侧,大秀在西房干活,三十多人聚在一起。在这干活比卖馒头风吹日晒好得多,只要干就来钱,赚得不多,可细水长流啊。大家全副武装,纱巾包裹头,口罩罩住脸,衣服领子竖起来,套袖套住衣袖,整个人只露出两只眼睛。木屑灰尘满屋子飞,走近前才能认出谁是谁。这里的人热情,不到十分钟,干活的人,就能打成一片。大秀坐在板凳上,低着头,眼睛盯着案几上堆着的要挑选的料。她不是快手,在案子上的筷子被她的手摆来摆去,筷子滑向这边,滑向那边。粗细不均匀的,有结子的,颜色发黑的,弯头弯脑的废料挑选出来。案几下一小铁钩,悬挂着纤维袋,废料随时被滑进袋子。挑出的成品堆在案几有靠头的一侧,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小山似的。几个小时,眼疾手快的几袋子满了,扎上,上称量。哗哗,哗哗,挑筷子的声音,和叽叽喳喳的聊天声,厂房整天沸腾着。一天下来,腰直不起来,脚使不上劲,全身灰突突,眉毛沾满灰尘,可眼睛有神了,因为劳有所获。
      这里的员工手不停嘴也不闲着,大秀的话和别人一样滔滔不绝,丈夫的种种不是,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厂里人没人不知道。她把谁都当倾听者,各种眼神话语从四面八方滚来,有人为她的境遇抱打不平,有人同情可怜她,还有人话语中讥笑她。离婚这不光彩的事,别人对她指指点点她全然不觉。她的嘴里除了“丈夫”没别人,偶尔也会提到我。
      没白唠叨,八年后的一天,她告诉我,她“丈夫”回来了。她“丈夫”的出现使她曾经的牢骚满腹化作了她的眉宇间的愉悦和喜出望外。她做了八个菜,摆了一桌子;她洗了她“丈夫”油渍麻花的脏衣服,晒满衣服绳。大秀绝对是合格的妻子,大凡女人会做的她都做得来。我为她欣慰,细想,无论怎样,有家比没家强吧,有“丈夫”比没丈夫好吧,对于大秀来说。
      她“丈夫”开大车,全国各地跑。刚过的几年,大秀认了,她和丈夫聚少离多,可她和她孩子有了生活保障。有了生活保障,时间长了,大秀看到别人家其乐融融的,她受不了,天天守活寡,没心思出去干活了。“凭啥啊,我过这种日子,干活!我才不去拼命呢。我的青春谁补偿。”大秀又歇斯底里地。“赶上你了,有丈夫,有好工作。我呢?”“行了,行了。我们谁能和你比,有人养,还有政府分的低保楼。儿子有人供大学。”这些没能安慰她,反倒她更生气了。她说,“我想上班我能上得了?!”
      说起她的工作,她没少折腾,凡在企业2007年底在册人员全员归地方政府,她卫校毕业的,在2007年前曾在卫生下部门设的单位工作十几年,到归地方时,她落下了。她找到企业领导,地方官员,送礼,送钱。找巡视组,四五年的光景,跑断了腿,没答复。在这个奔波中,她遇到了不少人和事,其中有不算远的亲戚老李,和领导熟悉,递上了话,一个字“等”。大秀不敢怠慢,逢节必串门,买手机买名酒买衬衫,送!丈夫一年回来一两月,这些事指不上丈夫自己办。她和这远房亲戚老李一来二去熟了,偶尔老李上她家送消息,某某领导回来了,哪天碰面什么的。自从老李上过她家,起了歹心,趁火打劫,大秀没能逃过老李的魔掌,大秀不敢言,咽下泪水吃着哑巴亏。去年,老李得了绝症,死了。我暗自高兴了几天,恶人,早该下地狱。
      大秀找工作这事费劲了心思,好消息一一熄灭,这事告了一大段落,她无奈地沮丧了几年。
      她闲着没事,胡思乱想又琢磨起事来,她有意找个相好的,空虚容不得她再独守空房了,她希望得到我的支持。这事,我不会有任何建议,大秀也不是没上当受骗过,自己主动,那岂不是自取其辱。再说,她还不是有“丈夫”吗。她和“丈夫”谈过几次,办手续复婚登记的事,她“丈夫”应该主动,迟迟不办一拖再拖。大秀用膝盖想,她丈夫长年在外,干什么,大秀想得出来。大秀的软肋在哪,她也心知肚明。
      发财的梦,谁都在做。大秀也在做,有一次,大秀全力以赴了。网上集资赚钱“3M”,意思是投资一万,利息百分之三十。大秀找到我,兴奋不已,她说她到年底能挣到二十几万,奉献爱心,帮助你我他。她说以后这事成了,她就会体面尊严地活着了,她还说了好多设想。
      哎呀,小镇,不少人说这事,搞得人的心直痒,包括我。大秀上银行,办支付宝,把她儿子上大学贫困资助的款投进去了。她胆子大,一次投了一万。她大块时间守在了电脑前,看着不断拆分和互补,不几天回来三千。她欣喜若狂,照这样下去,她不到三月就赚二十几万。她奔走相告,似乎在她的带动下,凡是经她传过的亲戚朋友同学邻居一夜之间就是暴发户。确有几个人和她一起搞起了网络投资,介绍费挣到了,利息返回来了。
      我亲眼所见,我咨询了外地的同学,同学告诉我千万不要上当,这是骗局陷阱,有一同事赔了几十万。
我想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有吗,能砸到你我的头上吗。大秀忙啊,几天抓不到她影儿。
      本是劝她收手,她坚决的态度和胜利者的摇旗呐喊的姿势,我败下阵来。她帮我输入姓名,银行卡号,支付宝,透资卡踹在兜里,怪了,那天,网络不好,当天她是我领导,发展我是下线,就是没输进去。
大秀打电话问我投不投了,我说以后再说吧。
      这个投资,大秀做完两个月后,高血压犯了,嘴上起泡了,五万多元啊!网络找不到3M那个集资网站了,本金五万元多泡汤了。尊严体面丧失,饥荒一大堆,大秀没了先前的豪言壮语了,蓬头垢面,不吃不喝。
      “我上你家,你在那绣钻石绣,我来干嘛来了。”大秀对我横眉怒目,“好好,我这几个粘完,别生气。我给你打十几个电话,你咋一个电话不给我打呢?”我转移了话题。“咋的,我想理你就理,不想理你就不理。她恼怒地说。我无言了。这事,我和别人哭诉过,她对我的不公不仁不义。
      在街上碰到过两次,她和一女的过来,我刚张嘴和她打招呼,她居然扭过脸,没搭理我。还有一次,我在楼下等同事,她迎面过来,看见我,想退回去,没法转身,她硬着头走过来,“买菜了?”我郑重地问。她说,“来上楼待一会儿。”我不加思索地说:“不去了。”我才不去呢,自作多情,或许会碰得头破血流。我俩一年多没见了,这次我拒绝她,我得意一大阵。
      年前,我为我那天拒绝她后悔了。大秀家楼下的馒头店的老板娘说,大年初五大秀和她丈夫弄翻了,她丈夫把桌子掀翻了,把儿子也打了,儿子几天没回家。过年,我给大秀打了一个电话,电话盲音。
      她在二十几年的挣扎中经历了父母的家,没有丈夫的家,有“丈夫”的家,却都不是家。在她硬拼的前半生里,她想求一个家而不得。
      小镇,大秀离开了。
      春来了,大秀一定在春光中等着我,一起欣赏杏花吧。
      那儿,我俩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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