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桥之渡
2022-01-07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座老石桥横卧在一条古河上。
老石桥叫单桥,古河叫滹沱河。
单桥瘦骨嶙峋,象一匹退役的老马,经过了千里万里的跋涉,披一身风霜,停卧在河北省献县的城南。
单桥南高北低,全长69米,宽9.6米,是一座世界上最长的不对称石拱桥,堪称鸿篇巨制,遗世绝响。
和南方廊桥不同,单桥是一座五孔四券敞肩式石拱桥。北方的桥生长在粗犷的原野上,面对狂风骤雨,面对飞沙走石,天生就有一种宽阔襟怀,一种豪迈气慨,一种巍然担当。
单桥抖了一下身子,它听见了自己的脊梁和肋骨喀嚓喀嚓的断裂声。单桥桥面上有两道贯通南北的车辙,深刻而光滑,这是时光之刀的雕刻。这深刻而光滑的车辙,收藏了多少飞鸟的鸣叫?收藏了多少过往的车印、脚印、牛马驴骡和羊群的蹄印?收藏了多少迎亲花轿摇摆的影子?
单桥已经赋闲多年,赋闲的单桥望着夕阳慢慢咀嚼着过去的时光。
单桥记得自己的前尘和今生。单桥原来是一座木桥,因为滹沱河泛滥,屡修屡毁。到了明崇祯时期,河间知府王逢元坐不住了。单桥上接京都、下通南京,自元代以来就是著名的古渡口、古御道,到了自己的治下怎可无桥可渡?他给献县知县李粹白说,你想办法修一座石桥吧。李粹白说,知府大人,这可是一项国家工程啊,咱得从国库里要银子。王逢元说,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王朝将倾,哪来的银子修桥啊?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李粹白还算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知县。崇祯二年(1629年),李粹白找来献县高土刘尚用、石守志、张九叙等人成立了建桥会,商定实行募捐建桥。刘尚用当设计师,负责桥梁设计;石守志当“桥主”,主管建桥事务;史文试在桥头设立茶摊,负责往来商旅的化缘;扬起凤当“保管”,秦堡当“柜头”,道姑裴秀和义子王金负责云游募化。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单桥历经十三年乃成。
桥头上的功德碑立于崇祯六年,它将建桥第一功德记给了一个叫冉聘的人。冉聘是邻村的一个绅士,他听说要募捐建桥,对管家说,渡人也是渡已。遂捐银三十两,置买瓦罐一万个,动员周围村民自愿认领,每家每月攒盈头米一罐、盐菜钱一文。于是一呼万应,建桥自此开工。
建桥十三年,一万户村民每月献米一罐、盐菜钱一文。凡有米钱不足者,冉聘皆按量补齐。
建桥十三年,捐资者遍布北京、河北、山东、山西、陕西、辽宁、浙江、江苏、安徽、广东等地41个府县,涉及官宦士绅、行旅商客、僧道俗众等各阶层人士上万人。
建桥十三年,道姑裴秀和义子王金云游四方,募来大批善款。桥成,裴秀隐居山林,不知所终。义子王金在随裴秀化缘过程中遍访各地石桥,将桥梁结构和造桥技艺熟记于心,成为造桥的“活鲁班”,死后葬于单桥村,后人为其立碑,上刻“鲁班坟”。
建桥十三年,“柜头”秦堡,一个人的力量不够,便唤来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不够,便把全家搬来,后定居单桥村,死后埋葬于此。单桥村人感念此公,为其立碑并志《秦堡公墓志铭》。
建桥十三年,用石百万方,耗资巨万数,未花国库一文钱,这是一首多么浩然宏大的民间叙事诗!
刘尚用、石守志、张九叙、冉聘、史文试、扬起凤、秦堡、裴秀和义子王金等人在建桥的同时,也把自己塑造成桥。
单桥的“史记”写在单桥上。单桥的栏板、望柱、石碑、抱鼓石和桥头两侧的青石上,都刻有题名题记。这些题名题记字体不同,字迹不一,前前后后持续了十三年,分别记载了单桥建桥的组织机构、捐资的名字、捐赠数目、募化的艰辛等等。他们不仅建造了一座恢宏磅礴的石桥,还建造了一座气势如虹的精神丰碑。单桥是一座善义桥,是一座善义纪念馆,是一部善义活教材。
我自山东来,我试图寻找一下单桥与山东的关联。我还真的找到了。我栏板上看到了山东济南府武定州、禹城县、平原县,东昌府高唐州、临清州,滨州浦台县,登州府宁海州、文登县等各府州县、各色人等的名字。最让我感动的是在西边第二十五栏板上刻有一位我老家兖州府巨野县高姓捐赠者,我的本家,名字已经漫漶不清,这已经不重要了。历史上发生的人和事,一定会在某一时刻接通现在,甚至接通未来。象我一样,一定有很多人在经过此桥时会自觉不自觉地寻找一下家乡人的善举,并以此激励自己的接力行动。
南方有廊桥,北方有“画桥”。单桥常常以自己能够成为一座“画桥”而自豪。你廊桥能够为人遮风挡雨,我“画桥”却可以润泽人的心灵。单桥62块栏板上雕了72幅浮雕,讲了65个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乐善好施、忠孝节义,儒、释、道杂糅;人物、花鸟、瑞兽、庙宇,民俗宗教融会一体;舜耕历山、苏武牧羊、孟母三迁、季礼挂剑、王祥卧冰、劈山救母、李白放鹿、三清论道、颜回煮饭、娑罗仙菊等等,这些故事,这些画面,美仑美奂,栩栩如生,发人深省,启人心智。
单桥的目光顺着滹沱河,翻山越水、经城过县落在了山西太行山上。巍巍太行,那可是它的祖居之地啊。建桥会在太行山买下一个山头,雇用当地石匠开山凿石,按照刘尚用设计的尺寸加工石料,然后借用商船走州过县顺河捎来。单桥前身是山,来到这里便化身成为一座桥,一座有了风景、有了故事、有了文化的桥。
桥之作为工具,它的使命当然是与生俱来的。单桥感谢建桥人的再造之恩,虽筋骨断裂,粉身为尘,无怨无悔。它被切割,也被抚摸;它被碾压,也被赞颂;它被践踏,也被敬仰。它知道切割就是使命,切割就是宿命,它在碾压中涅槃,在赞颂中重生。
你看,每一个过往的人,都是鞠躬而行。这是一种尊重、赞颂、敬仰的礼仪,是对脚下大桥的礼仪,是对捐献者的礼仪,是对建桥人的礼仪。如有不敬,也有好看。号称“大清第一才子”的纪晓岚,在三十八岁那年出任福建学政,于乾隆二十七年十月初八从京师出发,一路欣赏着美景,兴致勃勃而来。谁知刚走上单桥,四个轿夫突然跌倒在地,把纪晓岚摔出了轿子,鼻也青了,脸也肿了,官帽滚落到了桥的那边。纪晓岚起身一看到了自己的故乡了,就说我们走路太多了饿坏了轿夫。并笑着吟诵了一首诗:失足寻常事,疲癃不汝嗔。忍饥今几日?我是故乡人。其实纪大人已经领会单桥的用意:你到了故乡,不能再趾高气扬、招摇过桥了。于是他让轿夫先走,自己缓缓走过单桥。单桥人每当送自己的孩子出门学艺、求学、进京赶考,走到纪晓岚跌脚处时就告诫他们,你们将来不管如何发达如何富贵,回到家乡时都要骑马下马,坐轿下轿,不要耍什么威风,摆什么排场。
一晃眼,几个世纪过去了。单桥渡过了多少人?
纪晓岚一瘸一拐地从单桥上过去了,他留下了跌脚处的刻石纪念。
康熙和乾隆的皇家车队从单桥上过去了,十二次南巡的威仪至今还刻在单桥的辙印里呢。
众多杂沓的脚步过去了,众多匆忙的身影过去了,他们或许站在桥头歇一歇脚,喝一碗茶,听一听单桥的故事,但是他们还是走了,走向远方,走向岁月的深处……
他们渡过了单桥,但是他们都能够抵达善义的彼岸吗?
单桥抬头张望,往西一公里是京广高速,往南一公里是石黄高速,两条道路车水马龙,日夜不息。单桥无言。
单桥坐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宠辱皆忘。
单桥已经羽化成仙。
一队四五年级的孩子,在一位年轻女教师的引领下来到单桥。女教师蹲在一块栏板前,讲解单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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