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联想
2022-01-07经典散文
[db:简介]
小年夜廿九,是祖父离世的日子。那一年,送走婆婆三个月后,又送走了祖父。祖父走后三个月,父亲又离开了我们。九个月间,袖笼上一直套着黑纱,黑纱上的一小块白布那么显眼,那么凄恻。偶尔对镜,看到自己始终舒展不开的眼角都爬上了细纹。
祖父走的那个小年夜,也似今年的廿九当三十,第二天就是年初一,临走时,祖父还念叨着年初二要去自己小舅子家喝喜酒。不时地问我,阿姜汉家,你去哇?我说,我是嫁出去的姑娘,跟他们已经没有来往。他以为自己可以去赴宴的,但终究没有熬到那一天。
年初一不兴出殡。初二,二祖父家堂弟结婚。祖父的后事搁置下来。他一个人安静地躺在放了一张草席的床上。本白的内衣,面无血色。稀疏的两绺白发虚虚地搭在额头上,下颌的一把胡子,硬撅着。腊月的风针一样刺进骨头,搅着髓捅扎。想抱一床被子给他盖上。可父母说不可以。为啥,为啥有那么多的不可以。父亲还不许我们哭,新年不兴哭的,哭了要败家。祖父九十了,没病没灾老酥的,是有福之人。
初三,完成了祖父的后事。以前很少梦见他的我,走后见了好几次。躺在门板上的他,突然直起身来对我说,冷。我要滑雪衫。你们没给我毛巾啊!我怎么找不着?祖父是爱清洁的。活着时每个礼拜六去船厂汏浴,除了毛巾香皂,还有一条土褐色的丝瓜筋。去问母亲,她说毛巾给了呀。身上带了一条,抽屉里放了两条。母亲给钱,让我去买滑雪衫毛巾袜子,断七那天烧给他。
祖父大殓时,所有的亲戚都来了。包括祖父的表侄龙龙姐弟五个。看到他们,想起祖父的表弟阿根。阿根,大脚,一只脚比另一只粗好多。他老婆三宝很漂亮,大白面孔,眼睛里汪着一湖水,高挑身材,说话清脆响亮。阿根老婆是捡来的。战乱,阿根救了一对逃命的姑娘。他挑了漂亮的娶回家。据父亲说三宝本来是跟她哥哥在一起的,打仗时失散了。八十年代有人来信寻过她,是个台湾的军官委托查找失散的妹妹。这让三宝他们很害怕,咬定说不是,根本没哥哥。
大女儿琴云大儿子龙龙二女儿大块头二儿子龙兴小女儿毛头,一家七口。粮食紧张的年代,我家对他们有过资助。那时候,奶末头毛头还没生出来,龙兴三四岁,嘴里老哼:人民公社邪邪好,就是饭饭吃不饱。大人赶紧制止,父亲在一边偷笑。后来偶尔忆起转述给我们听时,父亲摇摇头,说了句:这龙兴,嘿嘿——。祖父年轻时一直在漕河泾做生意,父亲小时候常常去表叔家住几天,跟他们走得很近。
奶末头毛头结婚的时候,祖父牵着我到漕河泾喝喜酒。那里离市区徐家汇近,是市区人的菜园子。不似我家,名副其实的乡下,一眼望不到边的全是水稻棉花油菜小麦。
阿根家的房子七开间半座,很宽敞,屋后是大片大片的菜蔬地。有尼龙棚没尼龙棚的,都郁郁葱葱。很多蔬菜,我叫不上名字。那一次,我认识了香菜。顶在一只只装满牛肉羊肉爆鱼煎虾海蜇腰果的冷盆上,绿得耀眼青翠。这能吃吗?我问祖父。能吃,醮点酱油。含在口中,嚼一下,生津开胃。祖父嘴里讲的炒头,菜没上来时我以为是草头。一上来我的眼就直了。那一碟碟香气扑鼻的炒腰花炒肚子炒鳝丝炒蹄筋,我们乡下的“老八样”真不能跟它比。“老八样”——木耳烧鲫鱼、咸菜蛋皮、蹄子皮、猪脚、菠菜扣鸡块、油豆腐塞肉、芹菜肉丝、雪里蕻肉皮汤。来个水笋做添头。小笼包馄饨八宝饭酒酿圆春卷端上桌时,“吃吃”之声不绝于耳,筷子调羹一齐往桌面菜盆子里伸。
毛头成家没多久,阿根家就拆迁了。住进了一个叫田林新村的公寓楼。阿根和三宝在底楼的一室户。大儿子龙龙住三楼的两房一厅。其他几位儿女们都不在一起。听阿根谈起拆迁,说新房子离万体馆很近。没事做,老两口可以出去兜兜。料不到,三宝得了癌症,没多少日子,走了。留下阿根一个孤老头子。来我家,总听他说:伲龙龙伲龙兴伲大块头伲毛头伲琴云。说起三宝,轻轻地叹气。
有一天夜里,我们都睡下了。突然有人敲门,父亲起来开门。漕河泾的龙龙跟琴云满脸焦急地站在门口。伲爷老头子在哇?在啊。父亲说。伊出来没跟你们讲?没讲。老头子有点糊涂了。一出门常常寻不着回家的路。今朝一早出去,到天黑也不见回转,急死人了。原来在这。他正好好地在我祖父房里,老弟兄说着话呢。真奇怪,家都找不着的人,到这里又变得清清楚楚,一点都没走错。我们还不晓得他得了那病呢。人老了,唉——
三宝走后,我做过一个怪梦。梦见她跟我睡在一张床上,大粗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向我诉苦,说自己躺在楼梯下面,水都漫到床上来了。我告诉父亲,父亲说不会啊,知道老坟地要造商品房,他们迁坟了。就算不迁,也不会有水。她的那个盒子是玻璃密封罩得很严实的啊。
阿根比我祖父先走有十多年吧。如今我祖父也走了很多年了。祖父走那晚,正是满天烟花、吃团圆饭的年夜。他问我要钱,说要乘车回家。我问他,你现在在哪?要乘车?他说在漕河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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