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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三天半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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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亡:三天半

                                                                      第一天:狂奔

       午后,一阵风刮过村庄。这风,从县城刮来,迅速在各个村子里扩散。是什么时候刮到我们村庄的,我不知道,当我知道这风时,村庄已空,只剩下老人,和村庄同在。

       这风,并非自然之风,是一则让人恐惧的消息。杞县储存大蒜的冷库里,一种叫做钴六零的化学物质泄露了,这消息,像风一样,在村庄上空飘荡。

       二大娘愁眉苦脸的样子,犹如一片暗云,遮住了一生中最光彩的部分。她阴暗的脸,满是恐惧,那种恐惧漫过生活的平静,呈现出粘稠的特质。二大娘一辈子,长在村庄里,她对于钴六零,一无所知。也许,她至死也弄不明白钴六零和一片白菜叶子的区别。但是此刻的她却陷入“钴六零”辐射的海洋里。她在谣传的危害中,像一个木偶,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牵引,引向未知和绝望中。

       同她一样绝望的,还有一个我。我虽然出过远门,见识过世面,但此刻,恐惧占据了我的大脑,无论我如何努力,脑子里都收索不到“钴六零”的真身,只能从隔壁的二大娘那里得到一种近似于灾难的消息:白血病、绝育。

       村庄,沸腾了。

       二狗对着天,骂了声“狗日的钴六零”。这诅咒的语言,包含着怎样的一种无奈和愤恨啊!二狗吐了一口痰说:“我的孩子,才六岁啊,要是受了“钴六零”的影响,不能传宗接代了,该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啊”。他愤愤地骂了声,狗日的社会。

       此刻,我和村里的人不谋而合,脑中闪出两个字:“逃亡”。后来,我才知道,这逃亡是整个杞县城主调,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满是逃亡的机动车:三轮、摩托和八零车。一个个人,像一只只蚂蚁,在公路上蠕动。

       这突突的机器声,隐藏着一种逃亡的悲情,人类为了躲祸,抛弃了村庄,抛弃了老人,他们携家带口,一起在逃亡的路上。

       土地不要了,庭院也不要了。

       我们一行七人,开始向东逃亡,并和向西逃亡的姐夫,时刻保持着一种联系。他在电话里说,去郑州的机动车,冲向了高速路,交警也控制不住了局面。

      是啊,草民本性,面对着死亡,他们心里就一个念想:活着。

      当一种秩序同传统的伦理发生冲突的时候,人多半会失去理智。秩序是失败的一方,人民的冲动,是可怕的,他们对于活着的求生欲,哪怕是苟活,他们也表现出一种舍我其谁的壮举。

      车上,一共七人。二奶,三大娘,还有两个和我一样的青年,剩下的是孩子。我们在逃亡的路上,目光呆滞,像一片被秋天操纵的叶子,被这风刮向哪里,我们一片茫然,我们只知道,远离辐射源160公里以外,才是安全的。

      逃!逃!逃!

      我们在逃亡的路上。

      车走了多久,不知道,这里与杞县多远,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暮云将散,黑色幕布,盖在我们身上,我们仍在黑暗中,逃亡。

      我们一路上,都是谣言的传播者,我们天生具有表演的天赋,我们不失时机地夸大杞县“钴六零”的危害,在内心里,我自己把逃亡当成一种坦然。说到辐射,人们习惯于把它比喻成一把刀,狠狠地砍向每一个人。我们           经过的每一个村庄,都必然引起这个村庄的骚动,然后是突突的机器声,村庄很快就空了。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中来,此后的逃亡,更具有一种道义上合理性。

      这些人,都希望逃到160公里以外。寻找一个地方,暂居肉身。

      跑了多远,我们不知道,下车一打听,仍在160公里以内,我们不敢停下,继续逃亡。

                                                                     第二天:恐惧

       途径一庙,庙内的树,有些年头,已有碗口粗细,这树红布缠身,这是中国神灵存在的惯性套路。

       庙内的香炉灰不多,可见这是一个被人冷落的地方,但是二奶一下车,用一种豫东平原虔诚的思维,去下跪,去念叨。她把整个心思、把活着念头扔给神灵,他怕自己的虔诚不够,居然长跪不起,哭成了泪人。也许,对于现世,许多把握不了事情,我们乐意交给神灵来主宰,不管唯物主义如何深入人心,神灵都会在心里盘踞着。

      这里,是一片宁静的地方。它接受诉求,接受祈福,接受任何无望的念头。

      后来,我们又开始奔跑。车走的时间长了,水箱里的水沸腾了,开车的二叔,只好熄火,停在路边休息。
我们鸟一样散入村庄和田野。

      天亮了,我们忍了一夜,饥饿像一把膏药,紧紧地贴着我们的胃,每一次呼吸,都感觉一阵疼,走的匆忙,吃的东西早就吃完了,只剩下一些干馍,吃起来像石头般坚硬。

      路遇一瓜园,一瓜棚搭在地头。我们走进瓜棚,简单、狭小,仅能容身,里面有一老翁,面壁而卧,鼾声渐起。

      我们叫醒他,把我们的苦楚,裹在语言里,他慷慨地为我们切瓜。他刀刻的脸上,似乎隐藏着一个村庄的秘史,或者说是一段苦难的史书。

      通过交谈,我们逐渐打开内心的城堡,他说:“这村庄,快完了”。不过十几年功夫,这土地竟然留不住了,一个个背着与城市的媾和,决绝而去。似乎这村庄,再也不是一株庄稼的根,或者再也唤不醒一个人的童年。

      他儿子过完春节就走了,家里只剩下他老两口和两个孙子,为贴补家用,他种了一亩西瓜,这西瓜,是一年的柴米油盐,是一年的知足。似乎”知足”一词,早就不在中国人的躯体内生长了。

      他们一个个流浪到城市,像一株株被移植的树。根部已动,虽然活着,但是生命里再也没有生机了。
在这里,我犹如一个流放者。

      我自己蜕变成一只蜗牛,我头顶的根须,只是接触外在信息的天线,我把所有亲人的消息,一一接收,然后自己再慢慢地躲在这个壳内。

      我在壳内恐惧的活着,我咀嚼着一个叫做草儿垛的故乡,我把它吞下,然后一口口吐出故乡的枝叶,我似乎有些儿女情长,在谣言的压迫下,我竟然有些跑神,把逃亡当成一种修炼,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恐惧,一点一点摊在逃亡里。

      我多想,在逃亡的时候,在念叨一些俗世的事情,譬如:活着、安好。在逃亡中,我把整个河南梳理一遍,把河南荒凉的田园,放在功利的称上,重新称几下。

      只有在逃亡时,才能坦然面对地域的破败,静下来冥想,苦思。

                                                                       第三天:蜗居
      抵达商丘,已是日暮时分。

      我们这些逃亡的人。躲开那些炫目的繁华,我们习惯以一种乡下人的身份,去打量城市。我沿着一条幽深的街道,去撬开那些简陋的旅馆。

      我蜗居的地方,只有雪白的墙和一盏昏黄的灯。一张床,不大,足够容身。有电视,一打开,满是雪花。这电视,似乎是一种摆设,或者说是一种骗人的伎俩,它身负虚伪的营销,以一种莫须有的罪名,把城市的虚伪打开。

      也许,只有夜晚,天完全黑下来,我才是我,我才能赤裸裸地面对世俗的逃亡。一个人,只有成为他自己,才能去面对这个世界,我们在夜晚脱去套子,把自己的灵魂放在床上。

      周围住的都是杞县逃亡的人,这一群流亡者,开始把一些节俭带到这里,他们面对灾难,居然不舍得扔点一些世俗的思维,他们坐在廉价的餐馆,把廉价的食物塞进空虚的胃里。然后,食物慢慢分解,形成一种支撑生命的因子。

      一个人,客居这里。把一个陌生的环境,当成一个人的心灵屠宰场,人在这里,我扔挂念村庄,这三天的逃亡,如一把刀,把我一点一点凌迟,最后剩下生活的一地鸡毛。

      说道活着,我想起余华的《活着》,那命运的不可把握,像此刻的自己,我被“钴六零”事件刮起的风,吹到这里,然后蜗居。

      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睡,异乡的床,总是硌疼了我此刻的忧虑,好不容易被黑夜带进逃亡的梦里。

      突然,被隔壁的动静所扰醒,女人的叫床声,像一股海浪,一声声进入我的耳膜。这情景,让一个逃亡之人,内心开始受难。这不隔音的墙,把一个人的隐私公开化,也许在逃亡的路上,仍有一些人还想着性事,他们把恐惧隐于激情。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安静了。我也迷迷糊糊地睡去,这世界又回到一种常态。清醒的人,仍怀抱着一种逃亡,把日子往前赶,他们知道活着的每一天,都犹如逃亡,只不过在逃亡的途中,是否会遇到一些可爱之人或者有兴趣的事。

       我渴望“钴六零”事件消散掉,把一些被生活逼迫的尴尬,恢复到日常的平静。有时,我一再追问,这种逃亡是否有意义,或者这逃亡还能坚持多久?

       中国人,素来被所谓的流言夹裹着前进。“钴六零”“海啸引发的盐事件”,每一件事情,都左右着小人物的生活。
在商丘,一秒一秒地消失,我却一秒一秒地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抛弃和绝情,是事件留给我唯一的标志,我在黑暗中,仿佛听到哀乐。

                                                                 第四天上午:返乡

      逃亡的第四天,我被家里的旧时光或者是地里的庄稼所唤醒,母亲在家看门,或者在家已不安三天之久,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三天,母亲如坐针毡”。他对于远方的挂念,肯定胜于此刻地里的庄稼或圈里的牛羊。

      我被一些东西所牵引,我觉得自己该返乡了,该回头去看看那些安静的时刻,黄昏或正午,正当我惶恐之际,兜里的电话响起,是姐夫打开的:“钴六零的辐射没事了,回来吧”,那一刻,我竟然流泪了。

       听了这句话,我觉得我的头顶的乌云散了。一片光,照在心头,我迫不及待地归乡。

       路上,一辆车接着一辆。公路彻底瘫痪了,这些车,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行,我们被这缓慢的时光折磨着,我们的内心,再也无法安静。

      过了睢县,车才快些,我突然在返乡里找到了自己,一个关注故土的乡下人,慢慢地靠近那个破落的地方,返乡,是一个神圣的字眼。

      鲁迅的返乡,是一种文化的审视,而我的返乡,却是一种文化的崩溃,我仍在故土的荒凉中,保持着一种善良的念头,我试图把故乡那些闪光的往事,再往心灵的寺庙里推推。

      终于归乡了。

     田野,仍繁茂地长着。它似乎没有为人类的荒谬而止步。正午的阳光,把许多慵懒的想法,堆放在安静里,     牛羊,把时光啃老了。

      玉米,摇曳着,生长着。


      我所钟爱的土地,终于安静了,这干净的草书,是村庄的原生态。

      归来,一颗逃亡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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