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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大地飞花 作者沈飘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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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个女孩儿时,这条河在我家门前,村子的大南边,它的名字叫招苏台河,是辽河的一条支流,也是辽河的主要支流之一。传说有一位蒙古太子名叫昭苏,死于此地,为纪念他,将此河命名为昭苏太子河。昭苏为蒙语,意思有很多钱,昭苏太子河后简称昭苏太河,1987年确定标准名称招苏台河。我出嫁后,这条河在我家后面不远处,推开我家后园的大门,便是高高的拦河堤坝,这大门,就日夜和河遥遥对望着。门外面,对着两个大石墩子的地方,我一边栽了一大墩子马莲,这马莲是串根的,一年比一年墩大,扁形的、坚挺的箭叶,上面带道儿的,春日里会开满雪青色的小花,引来蝶儿落在上面。一个小女孩儿便弯下腰,蹑手蹑脚地想用手去捏,可怎么小心还是被蝴蝶觉察到了,蝴蝶便笑着飞起来了,一帮小女孩儿便咯咯笑着去追,起先还跳着脚、扬着手去抓,可那蝶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女孩儿们终是没有翅膀,追不上了,于是眼巴巴地看着蝴蝶飞远啦。
      刚开始过日子时,条件不好,是用玉米杆、树棍子夹的后园四周。于是年年春天夹,年年夏天烂,年年秋天就散了架,年年冬天就遭了殃,会有那不着调的牛、羊、驴、马等进来溜达,我便急得敲后窗子。可没用,它们跟没事儿似的,悠哉悠哉地迈着方步,在园里东瞧瞧、西望望的晃,成心气我似的。我便大呼小叫,我家的小狗毛毛便会冲出去,维护它的主权,尽它的责任。那些家伙仗着体形大,根本不把毛毛放在眼里,转着圈儿和毛毛恋战,用头和犄角和小狗顶着脑门儿,前拉后退的。没辙了,我便气得拎着烧火棍冲出去,喊:“毛毛,上!”毛毛便去咬它们的后腿,那帮家伙便尥蹶子,踢毛毛,毛毛也不示弱,一口连一口地咬,可也没有咬着。我便扬起烧火棍,用足力气,狠狠地、咬牙切齿地射向它们,它们一个个便四蹄蹬开,边尥蹶子边一溜烟儿跑远了。我便气呼呼地回屋,骂毛毛:“笨蛋,还是老妈厉害吧!”毛毛晃晃尾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趴炕沿底下。我还气,人活着怎么这么窝囊,啥气都得受,可还得活着,不明不白地过着所谓的日子,也不知谁安排的。
      由于地形的原因,家里没修砖墙,而是挫上了水泥板围墙。水泥板一块挨着一块,一米半高,二米宽,用水泥、沙子、铁丝混合而成,它们手拉手和河摆开了阵势。我在墙里边,种上老母猪耳朵豆角、吊瓜、窝瓜、冬瓜、葫芦,再在它们身后埋上许多七叉八叉的树枝子,或高高的玉米杆子、树棒子等,墙是它们共同的靠山。看它们爬得费劲,或者不按指定目标的运动,我会用过时的衣裤,撕成一条一条的,把它们拴上,让它们按即定的目标往上爬。它们就铆足了劲儿,玩了命似的爬,爬啊爬,终于站得高、望得远了,噘起小嘴巴儿,伸着小脖儿,望着望着,憋不住嘴笑了,笑开了花,笑啊笑,笑傻了,结豆角的结豆角,坐瓜的坐瓜。
      里面的拼命往上爬,想看看外面是啥样、有多好。外面的全不是我种的,是它们自己来的,也是拼命的往里面爬,想看看里面啥样、有多好。多数是爬山虎花,开花像喇叭状,有深粉色的,有紫色的,有粉色带白边的,别的我会斩断它们的欲望。
      半夏时,这墙里里外外便全挂满了花。老母猪耳朵豆角是一种宽宽的、短短的豆角,是有些像猪耳朵吧,表皮光滑油亮,上面有宽宽的筋,一闻有股膻味,叶片比别的豆角叶大一圈,而且厚些,花串长,一根主莛,比别的豆角主蔓粗,两边长出许多叉叉,花便成一小串一小串的,成三角形,乳白色的碎花结绿豆角,紫色碎花的结的豆角上边紫色,肚皮下边有淡淡的绿。里面的豆角粒也很特别,绿角的是白色的粒,紫色夹的豆角里是油黑油黑的粒,扁圆形的粒上面都带着白白的眼眉,豆角像我们小时候做的小鱼刀,多是切成长条炸辣椒吃,它们比别的豆角生育期长,霜打死拉倒。
      吊瓜、窝瓜开大深状的黄色的喇叭花,花芯上的粉很浓很浓,金黄色。冬瓜也开黄色的喇叭花,却有些浅碟子似的,显得薄。葫芦开白花,而且花叶似乎像软软的带皱的卫生纸状。吊瓜总好歪着脖儿睡觉,生来就睡,多是青绿色,墙里墙外的,有的会枕在墙头上,有的骑在大的树杈上。窝瓜喜欢轱辘来轱辘去地乱滚,到哪儿都球一样,但赶时髦,外衣各式各样。冬瓜的皮是青色的,生来身上就挂满了胎毛,长来长去就像练武人吊着的沙袋状,浑身的胎毛老是不爱掉,小冬瓜的屁股上老是粘着花,许久许久。葫芦有翡翠似的淡淡的绿皮,感觉像透明似的,可又真而切真,是实心的,特别爱坐着,坐着坐着,坐出了个大肚子。
      有时和邻居相连的合伙墙旁,我家墙里的豆角、吊瓜、窝瓜、冬瓜、葫芦会爬到邻居家的鸡架上,歪头躺着的、坐着的,卡在木杆上吊着的,豆角爬上洗衣绳,还往前爬,爬着爬着乐了,笑出了花,没办法成了豆角了。邻居家的也会顺着墙爬到我家的圈的铁架子上,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家的猪洗澡,你拱它、它拱你的。我便常常边和邻居说着话,边用大拇指盖上它们身上、脖子处尅。一次一次的,于是摘时,它们的身上、屁股上,总会有一块一块半个括号似的疤,有的括号对上了、关上门了,有的就半边敞着……心情好时,我会摘下那一朵朵的雄蕊花,叫晃花的,扣到有小胚胎的雌蕊花上,让它们心与心沟通,情与情传递,让它们在那个封闭的小屋里狂热地亲吻,然后做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后,神奇的造物主便会,让它们孕育出一个又一个它们的影子,世间万物皆如此吧!但有时也不会尽如人意,它们才刚刚一吻,便来了一场雨或一股风,它们便离心离德,魂飞魄散,跌了粉,散了香,最后,花落人亡两不知。有的做好了爱,有了小蛋蛋,却被猪拱了,被羊、驴、马、牛的绊散了,小蛋蛋抛出很远,有的弄得鼻青脸肿,让人看着心酸心疼,仿佛听到小蛋蛋哭啊哭,流泪,便会无奈地摇摇头,望着叹气,说些“白瞎啦”之类的话。有时,看它们墙里墙外的吊着,会担它们坚持不住,摔下来,我便会找来木头墩子,放在它们屁股底下,让它们堂堂正正坐在上面,然后会和路过的人说:这回没事了,掉不下来了。路人望着我笑,我也望着路人不好意思地笑,用手往上抿一下前面的头发,。我偶尔也会出门几天,它们也会乘我不备,爬满两边的大门,也许,是想冲出大门找我去吧 ,我想着,望着,会暗笑多情的自己,我的老母猪耳朵豆角,我的吊瓜,我的窝瓜,我的葫芦呀!  妈常说:“家跟前有条河好,一切都会长得水灵灵的。”记得学过一篇课文:“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家这疙瘩没有山,只有这条小河,河里不可能有龙,却有一帮远从关里闯关东,定居下来的龙子龙孙。我常遥想,当年老祖宗挑着担子,也许穿着露出棉花的破棉袄,筐的一头兴许装着不谙世事的小不点儿婴孩儿,另一头装着应急的物件,一路走来,那画面应该是怎样呢?站在小河边,放下扁担,蹲下,洗脸梳头,盘锅做饭,东一拨、西一拨的人们,几户姓杨的居在一起,就叫几门杨家,九户盖九间土屋,就叫九间房,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就有了我,就有了你。
      其实,家附近没有点儿有灵性的东西,你拿什么和外乡人讲呢?打工的聚在一起,上网聊天了。人家问:“你家那疙瘩有意思吗?”你会说:“有,有啊!我们家这儿有条小河,小河里有鱼,有虾,有蛤蜊,大沙滩上光着脚丫儿走可舒服啦!我小时候成天长在那儿。不信等干完活儿,我带你去,让你过把瘾。”越说越高兴,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家乡美得不得了。会跩的会说:“我们家那小河上,有个小女子,站在河岸上,风舞动着她的淡淡的小粉花的衣裙,长长的金黄披肩发,那叫美呀!”他把右手指往嘴上一抹,“叭”地弄出个响儿。有人会问:“那是你心上人吧?”于是这人更鼻子、眉毛、眼睛似乎都在笑。有人就撸胳膊挽袖子,似乎就走在河里,抓鱼或拉网,或拉着小女子的手在河沿跑,或摘下一朵野花,站小女子面前,看看往哪儿插最适合,都喝高啦。
      屯子里有一个小媳妇和丈夫吵架,去了省城打工,天天上网要和我说几句。扔下的两个念小学的儿女。“我家那俩孩子上学穿得干净不?”我会告诉她:“很干净。今天早上我送孩子,他们就和我一起等的车。”我当时看不到她的样子,但我感觉到,她一定满眼泪花的。我问她啥时候回来,她说等五一放假的。她回来时,我们碰到一起,一说话,果真流泪。“我正月初六走时到处还是雪,现在到处都绿这样啦,好像一眨眼儿工夫。”边说边抿嘴笑了,一双儿女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我说:“这日子快。”我也感觉要流泪。人有时不是想哭,可就是控制不住泪花的开放。
      站在招苏台河高高的堤坝上,居高临下,庄稼矮时,可以望得很远。河套里没有人家,两岸都是地。远远的,可以望见河对岸的人家,一个又一个屯子,一片又一片的快生杨林,东一条,西一条,夹在东一片、西一片的地中间。林旁有路,把地分成东西垅,或南北陇。一群群的花喜鹊站在东林稍,一会儿又飞进屯子,又从屯子的树稍飞到西边的林稍、南边的林稍、北面的林稍,像军事训练似的,又像聚会似的,没人知道。
      可以远远望到三岔口处,捕鱼人在河对岸,高高的河岸上,用塑料、草帘子搭的“人”字形的小屋。家里来客人了,可以去那里买鱼,都活蹦乱跳的,很少有大的鱼,几乎都是一种三四寸长的叫“川丁子”的小鲫鱼,还有半拃长、一拃长的大肚子草莲,孩子、女人管那叫大白漂子鱼。那捕鱼工具叫迷魂帐,我想应该叫迷魂阵,让人想起《杨家将》里穆桂英大破的天门阵,应该和那类似吧。那是十米来长的片,用尼龙丝织成的,带小眼,绿了巴叽的颜色,一头一根大拇指粗的竹杆子,竹杆是织时就带里的,可以卷成一卷一卷,一共十几片,组成迷魂帐,斜插花似的放到河里,河中间用二米高的松木杆固定下,松木杆底下削得尖尖的,控制网片不被水流冲开。迷魂帐的一头是一个长长的口袋,像地龙网一样的筒,用一个竹圈一个竹圈支起,成一个圆形的洞,顶到河边外。迷魂帐在河里七拐八拐的,鱼在水里游着游着就游进了迷宫,既找不到来时的路,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就在里面四处游荡,来回折腾,最后来买鱼人救它们出网了。它们到了捕鱼人的桶里也不甘心,垂死挣扎,噼里啪啦,使出浑身的力气,横着往出跃,可最终还是被买家装进了塑料袋。结局就是结局,谁也逃不掉,像妈说的,这世上啥都不死,就都成妖精了,这世上就搁不下啦。
      我们村共有六个小组。四组、五组、六组都分散开来,唯有一、二、三组像连体婴儿似的,成一体,面南背北,河便是靠山。爸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妈常说:“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山在人家后,这是块风水宝地。”
      由于河的流势七甩八甩的,像个扭大秧歌人的屁股,左撅一下,右撅一下,每组离河的距离也就不等,但大差距也没有多少,就是一节地,滩在对过,这边的人家就离河近,滩在这边,就离河远。据老辈人家讲,河会滚,一年滚出个百八十米不算个事。当然这是指大河。这小河,也就十几米吧。一到雨季,水往上涌,撞击着河床,等水位下降后,岸壁上就裂出大口子,“咕咚咕咚”地往下掉大土块儿。大块的土块儿,三圆四不团的,有八仙桌面大的,有大笸箩大的,有大簸箕大的。老人们说:“听,河咬岸子啦!”接着就会哗哗地往下随碎土块儿、碎土。很远就会听到大土块儿、碎土块儿落进水里的“咕咚咕咚”的声音,白天离挺远就可以看到溅起的白白的浪花,几尺高的水柱,对面的滩就愈来愈大,可以种许多庄稼,这边的地就往里缩上几丈。岸越来越呈直边形,有的中间就凹进去,上面裂着大口子,但还连着地脉,就在那儿悬空着,人走在上面都要绕开一段距离,谁知道哪时就断了地脉,那大土块儿就落到水里,粉身碎骨了。对面的滩就愈来愈大,赶成个半圆形,野花、野草、野蒿围绕着河的两岸,日夜站岗放哨,不离不弃,彼此守望着,没人想过它们前世有怎样的相逢,今世又有怎样的留恋。杨老妖子最厉害了,肥大的叶,又宽又长,像农家种的黄烟,也许之所以称为妖,一定有些法术吧,不然怎么不绝根,锄草剂这样横行霸道的年代,它还是那样耀武扬威,结籽一大串一大串的,籽粒像鱼眼,成熟时,会有人用手撸下来,装枕头用。
      每块地起的名字也都和水有点儿关系,什么大肚子、二荒地、大泡子、七十二垅、磨眼地、蛤蟆坑、王八岗子、台湾地。当然,共产党的帐面上是不会这样写的,就像人的乳名和学名,是一个人,但是两码事。帐面上会写上大东地、大北地、林带南、林带北的,指明方位。王八岗子和台湾地和河连着,王八岗子是一块河床上高高的岸,滩一定在河对岸啦,是白白的沙溜子地板,一到伏天,雨水一少,庄稼就没了精神,不是旱个半死,就是抽不出穗,弄不好,秋天就是瞎苞米,扒开也是白费力,人们早早就割了喂大牛了。对岸滩上的苞米却烟袋油子似的黑绿黑绿的,玉米棒子像棒槌似的,竖个幢的,玉米杆底下的根须就像螃蟹爪子似的牢牢的,深深的,深情的,抓着大地,风来了,雨来了,纹丝不动。高粱脑袋就像大肚油瓶似的,摇头晃腚。
      如果雨水特别调和,上游放水,小河水位超高,到了雨季,王八岗子上就会站一帮人,望着河对岸滩涂上的苞米,看水漫过第三片叶子了,第五六片了,到玉米棒底下了,过红缨了,一过玉米棒上的缨,就到苞米胡子,就玩完了。水撤得快,还能剩点儿,慢就白搭一年功夫,颗粒无收。而这边王八岗子上的苞米就扬眉吐气了,神清气爽了,大棒子就伸长脖子,望着河对面滩上的同伴。似乎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
      台湾地是垅头最长、面积最大的一块地,是随河水的流势出现的一个胳膊肘弯,两股水流在这儿交汇成了三岔口,捕鱼人的小屋就在河对岸。五月节时,顺着河沿去寻艾蒿,会看到那草屋也在两边门前支的木头杆上挂着两个塑料的小葫芦,左一粉,右一红,门口的晾衣绳上,挂着一把艾蒿,夹伴着别的蒿子,那家人家的小孩儿在小屋外左右跑着,咯咯地笑。
      正月十五这天,吃罢早饭,妈便会站到日历前,用右手拇指肚儿,上下嘴唇边沾点儿唾沫,一篇篇地翻日历,同时用左手按在日历上边,边看边叨咕:“春打六九头,羊儿别发愁。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九遍地走。”松开日历,妈便说:“打春就春天啦。”上河沿走百步去好,会一年不不生病的。还有人说:“有腰疼、腿酸的,上河沿走走,在河里滚几个滚,病慢慢就会好的。真的河沿便会看到男男女女的人们,老的老头儿、老太太,小的小姑娘、小小子,年轻的少妇、姑娘、小伙儿。孩子们真敢滚,平时不让滚都闹着滚来滚去的,何况有这么一说,更是逞风加赛似的在河里嘻嘻哈哈,叽哩呱啦的,放巴掌的来个就地十八滚,双手抱着头,拉紧帽子,一帮孩子在比谁滚得快。大人不滚,大人也想滚,可大人抹不开脸,大人有脸,小孩儿没脸。大人常骂孩子没脸的,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黄嘴丫子没褪净的死小子,骂着骂着,小孩儿便站在面前比他高了,躺在炕上,脚顶窗台、头枕炕沿了,便不骂了。小孩儿有脸了,望着他辛酸了,仿佛昨天还骑在脖梗上,双手攥着他的小脚丫,在镜子前晃,“颠、颠、颠,骑马做大官!”这一晃儿怎么这大啦!偷偷掉两滴清泪,想着想着,又偷偷笑了。“他妈的,这是怎么啦!好好的哭什么?老啦!真没出息。”
      有大人在走,在漫无目地地走,在晴天白日下走,在刺眼的雪光中眯着眼走,时不时东望望、西瞧瞧。有腰疼、腿疼的小媳妇不好意思滚,就到河的甩弯处,偷偷地背着人去滚,约去的伴就掩着嘴笑、捂着肚子乐。光顾着乐啦,横垄八地的来人都没看到。
      “哎呀我的妈呀,你怎么也来啦?吓死我啦!”
      “我又不吃人,你怕我干啥?”来人答道。
      “你腰疼、腿疼呀!?”
      “我溜达溜达就走这儿来了,我哪儿也不疼,我肾虚。”来人笑道。
      “去你的,没正经的,打两天半工,挣上大钱了,人也学坏啦。”
      “挣啥大钱,你在家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啥时走?”
      “过完节就走。在外面常提咱家这小河。”
      “有啥想的?”
      “说得就是呀,可有时就是特别想。”
      “是吗?”
      几个人同时又笑上了。跟着的小狗不知羞丑地望着人们,拉拉着胯子,三条腿着地,抬起一条后腿,对着他们拉拉尿,肚子下边那一小撮毛,一抖嗦一抖嗦的。
      阳春三月里,阳春三月三,你会感觉到一种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在天空中忽忽悠悠的,又像一种薄雾,在朝暮的大地上笼罩着。老辈人出来晒太阳了,说:“你看大地在往上返阳气呢!”
      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啦。河上面的雪化没了,剩下光滑滑的冰,透明得像玻璃一样。阳光坦然面对着大地的一切,照在河中间,可以看见河底下的鱼在游动,看见水泡在河底的水里徐徐升腾。慢慢的,河两岸有沿流水了,像脉脉含情的泪眼,注视着过往的人们。人们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在冰面上,都像变成了三寸金莲,不敢迈大步,就用鞋尖蹭着往前走,低着头,扎撒着两手,盯着冰面,战战兢兢的。大人们便开始嘱咐再嘱咐孩子,嘴里拜年似的说着,提拉耳根子告诉着:“别上河沿子瞎溜达啦!”
      河南岸的人们站在堤坝上望着河北岸的人们,翻地了,压地了,准备种地了。河北岸的人们也看着河南岸的人们,翻地了,压地了,准备种地了。
      远处的白杨林的皮和树稍已泛出淡淡的绿,感觉柳树的稍在微风中摆动。阳坡处,堤坝上面的两边,可以看见绿的上面两个小夹夹、红根的如大针细的星星点点的猪牙草,用手扒开四周的枯草,底下便是万千万千的芽苞,黄色的夹夹,还没有探出土面。我总认为草的力量就是比菜的力量大,草芽真的是尖尖的,尖尖的东西应该是有穿透力的,而草总是一大片一大片地连在一起的。人们经常会说:“那草多得起楼子啦!”“豆包掉上都不沾土,把垄台子拱起了个大包。”成片的小草一齐往出拱,它们举起双手,再一边齐,一用力,把天捅破了,都看到了崭新的世界,阳光太美啦!草的根须有无数个,密密麻麻的,没有人数得清一片草有多少棵,而菜多是一棵一棵的,一个一个单独往出拱,总是有点儿势单力薄的。
      人们围着河沿边挖水鸡菜了,在坝堤里外寻找着婆婆丁,回家用鸡蛋炸点儿黄豆大酱,蘸着吃。水鸡菜是最早见的可以蘸酱的绿乎腥,多生长在河滩上,洼处居多。水鸡菜有密密匝匝的小叶,好几层,有白白的根,根上有白白的胡须,根多弯了巴曲的,皮多皱了巴叽的,一洗确白确白,一咬咯噔咯噔的。老树林里、老沟旁有大脑嘣儿了,刚开始,苗是紫色的,长着长着就变成了绿色,和有些草有点儿相像。婆婆丁的根是酱色的,有筷子粗,叶片锯齿状,多是单片子,长成一大棵一大棵的。
      堤坝里外,女人、孩子们拿着铁锹、大镐、小镐在干草枯蒿里,像找大针似的往里盯着,慢慢的,一天一天的,野菜们脚跟脚都出来了。水鸡菜老时,上面缀满了金黄的黄豆粒似的小花。婆婆丁也开金黄的花,但比水鸡菜大,几乎就从心里走出一个莛,开一朵毛笔头似的花。
      等大田的玉米长到膝盖高,晚上便有人三个一伙,五个一串,前前后后地去河里罩鱼,半大老爷们,半大小伙子,半大姑娘,后面跟着孩子,好事儿的小媳妇,半大岁数的老婆子。那多半是有月亮的夜晚,风平浪静,月亮早早露出笑脸来。人们吵吵闹闹地准备着,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村里发生啥事了呢。有的拿着没底的水桶,有的拿着用钢丝筛片围成的圈,实在没有的,就用半新不旧、也不怎么用的水桶,把底硬用钳子夹下去。败家还得有人败呢,闲着也是干闲着。打着长节的手电,有的身上斜挎个塑料袋缝成的直筒书包,有的把一个装50斤大米的袋子掖在裤腰带上,狗随着主人屋里屋外地来回绊着脚。有半大孩子还嫌不够热闹,便拿着木棍子,边走边敲水桶,梆梆的山响,弄得屯里的狗咬声此起彼伏。随行的人们像拉拉队,在后面跟着,拿手机放着歌,多数是流行歌曲,都会随着唱几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咱俩的情,咱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还有人南腔北调地吼:“招苏台河,我的家,我的天堂!”把“天堂”二字拉得长长的。“我的故乡也挺美,白瓷砖的大瓦房,甜甜的自来水,还有一条永不干枯的小河,打鱼、摸虾,人人都可以来……”便会有人说:“合理。”“对,有才!”“不简单哪,还一说一套一套的,平时没看出来呀……”
      河沿上,人影晃动,说话声、笑声、歌声,小狗的汪汪声,搅和在一起,手电光晃来晃去,月光像雾、像轻纱,朦朦胧胧的,庄稼在河两岸轻声呢喃,瞿瞿嚓嚓,一切变得有些飘渺起来。狗在地头的玉米棵中间走来走去,河水静静的,像撒满了碎银,一拨又一拨的人拉开了距离,在河岸上走着,边走边说着,应从哪里下水。第一个人下了水,第二个人就得往前走一段再下水,来回地倒节骨,往前返,第二个人下水了,第三个人就又得扔下一节骨,以此类推。第一个人下水了,后面的人就快走了,抢地址,后面跟着这家的老婆、孩子,走走就跑起来,扔下一段距离,噼里啪啦往水里跳,边跑边唱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鱼啊,虾啊,都到哪里去?快快都到我的桶里来。”“鱼啊、虾啊,我是你的哥啊,你是我的妹呀,快快我们手心对手背呀!”岸上人堆里就有女人在笑。有人搭话:“小心你那臊鸡、臊卵,别让鱼咬着了!”于是便会有女子尖尖的笑声,孩子傻傻的笑声,响彻两岸。第一个下水的人一声不吭地在水里慢慢趟着往前走,听到水流轻轻搅动的声音,眼珠子随着手电光,直直地盯着水里。鱼是春天排卵期,黑天游到浅水边,手电光一照便不动,用桶或钢丝筛片围成的圈“叭”地往上一扣,伸手便抓鱼啦。
      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雨吃饱饭,老皇历啦!说的是,五月多数是少雨的季节,玉米、高粱等高杆的作物要蹲苗、长须子,不能一个劲儿地疯长,那样根须少,一场风,全趴下,就玩完了;六月玉米、高粱等做胎,需要充足的水份,阳光又足,蒸发量大,天天拉拉雨才好呢。大地的活儿告一段落,河里又会有人折腾鱼,会看到十几个大老爷们,光着膀子,穿个半大裤叉子,用大抬网拉鱼。十来个人在河的两边,一边一半,网从这岸扯到对岸,两边的人拉着网往前走,刚开始很慢,一步一步地在两边浅水处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有人下道了,越走越快,左边的快,右边的发觉也加快,右边的一加快,左边的就更快,右边的跑起来了,左边的也随着跑,紧边上的人噼啪地踩着水,水珠四处乱溅,像大地开花了,里边水深处的,就“扑通扑通”的,深一脚,浅一脚,一上一下,像扎猛子似的,水喷到头上、嘴里、脸上、身上,满是水花,呜嗷喊叫着,惊天动地地起着哄,狂呼一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你把他的裤叉后边拉下来,他把你的裤叉“嗖”一下全拉下来,露出黝黑的、白的屁股,岸上的人就笑得像开了锅,小姑娘、半大姑娘就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半大老婆就笑着叨叨,小媳妇就不错眼珠地盯着看。岸上的人们随着河里的人们,走着、跑着、笑着、叫着,几条黑色的、白色的、花色的、黄色的小狗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回头回脑的,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时不时地仰起头东张西望,又时不时地趴在玉米棵底下,喘着气,搭拉着长长的红舌头。太阳火辣辣的。
      河里的鱼不多,浅水滩处,有臭的菖蒲草,一二片葱心绿的高高的水葱子。水葱子有股辣个号的味儿,可以割了喂牛,但牛不怎么爱吃。菖蒲草会长出一拃长的酱色的圆棒棒,有股中草药的味。岸上有柳蒿芽、蚂蚱腿子、狗卵子秧、老瓜瓢、苍子……柳蒿芽有股清香味,可以人吃,也可以喂猪。蚂蚱腿子有圆叶和柳树叶似的两种,长得很高大,稀了巴叽的几个大叉,稍上会开出一小嘟噜一小嘟噜的紫粉色的花,像用黍米粒串成的,弯弯的下坠着身体。狗卵子秧开着温情的乳黄色的小花,莛和叶都油光碧绿的,一棵身挺大的,七叉八叉的,和枣树的叶片相似,上面的小蛋蛋也是生来就无一点点的胎毛,光滑滑的,看着可爱又舒服,想摘下含在嘴里,每个小蛋蛋上面正中都道痕,分成两个半圆形,真的很像狗卵子,只有手指肚儿般大小。老鸹瓢是一种爬蔓的植物,结成一个一个像癞瓜似的东西,用手掰开,里面通长是白絮状,亮晶晶的晃眼睛,成熟后,会轻轻一动就随风飞起,白白地散开来,白得无暇。苍子的身上会结出一个个枣核似的小东西,浑身是刺,成熟时,挨哪儿就粘哪儿,人们走路都绕开它。还有许多不上数的三棱草、抓根草、叫不出名的各类草,许多不上数的野花、野菜、叫不出名的绿乎腥。岸上有一墩子一墩子的马莲花,滩上有糊地皮的野芹菜……
      老苞米、红高粱日夜长着,晚上蹲在堤坝上,似乎可以听到拨节的声音。不久后的某一日,走在大堤坝上,一望齐刷刷的,抽出了穗,扬着花粉,彼此吻合着。苞米孕育出一个又一个的小胚胎,嫩嫩的苞米胡子柔柔的,有的卷卷着,看着心里痒痒的。高粱也仿佛一夜间说打包就打包了,几天工夫,像变戏法似的全探出了头,在风中笑开了花。黑咕隆咚的大田庄稼,把远处的村庄、河流、矮树林,全淹没在青纱帐里。
      村里的姑娘把小伙儿领回家,大人边做饭边说:“去领着上河沿走走。”姑娘便拉着小伙的手往外走,“可好玩了。”在房后,小伙订婚了,接来姑娘,不等父母说话,手拉手就往河沿跑。男孩子会捡起土块儿使劲儿投向河对岸,会听到一声“咕咚”一下,落水里了,女孩子会蹲到河边,用手来回撩着水玩,捋下把草叶或掐下一朵小野花,放在河里,看它在水面上停留一下,也许会转几圈,然后被无情的还是多情的水带走了。
      有病的,病好了,乡里乡亲去探望时,都会说:“好天去河沿溜达溜达就好啦!心情好,病就好了,啥事往开处想,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打草的人,会游到对岸去打草,然后扔到水里,借着水的浮力带到彼岸。
      俗话说:“十年九涝,不离河套。”我们这疙瘩却十年九收,唱反调。像老辈人说的那样,“咱这儿旱也旱不到哪儿去,涝也涝不到哪儿去。”一般情况下,都是长春、四平、公主岭下大雨、大到暴雨,上游水库承载不下,往下放水,但上边会给下边提前下通知的,也就只会淹到堤坝里的洼地,堤坝外的地一准儿是大丰收,玉米棒子还是竖个幢的,像棒槌,红高粱照样像大肚油瓶似的摇头晃腚,红红的脸膛,像喝多酒的北方汉子。
      秋天是个感恩的季节,所有的浆果都已成形、饱满。河也变得不那么狂野、不那么慷慨,而是安静地注视远方,水波皱着一小层一小层的浪,涌动着。
      人们拿着镰刀下地秋收了。顺着河岸走的,会闻到淡淡的水草、野蒿、野花混杂的味道,有的绿色莛的荒蒿,长着长着就变成了紫粉色的莛,成了河边的一道亮丽的风景。割到头,洗洗手,坐那儿吸根烟,指指点点的,你一句、他一句地说着这个品种好、那个品种也行的话,女人在吃水果,香水梨、大苹果的。收割机在远处日夜轰鸣,地里到处是金黄的苞米堆,人们走路来回带着小跑,骑摩托、电动车的一溜烟儿。等把苞米收到家,就剩下玉米杆了,地里的人就少了一大半。养牛人家捆的多,打工人家几乎一天就捆完了,做饭、炒菜几乎都电器化了,早捆完的人们又开始打鱼了。就有跟着凑热闹的,我便拿出手机拍下来,发给村上那个打工的小媳妇。坐在捆好的玉米杆上歇息时,不忘了上会儿网,说会儿话,手里还边吃边喝着水。我说:“你看这张,是下午两点半时,我在河沿捆玉米杆,他们打鱼时我拍的,用手机。那三个黑点是三个人在打鱼,想把他们撒网时拍上,可没照上。其实,咱这小河照上也挺美的。”小媳妇说:“可不,还是咱家那儿好。”我说:“你看这张更美,夕阳下,白白的沙滩,蚂蚱腿子一大堆一大堆的,一节一节的杆儿都鲜红鲜红的,高的芦苇上的穗,随风一点头、一哈腰的,夹伴着一人高的红柳,绿的小叶,红的腰身。”网友便会问:“这是哪里?”我说:“我家后边那条小河,我就在这河边上捆玉米杆呢,美不美?”“真美,自然的美。”“美啊!欢迎有机会你来玩。”“嗯,好,一定。”
      地里的杆都拉完了,便是三天南风、三天北风的。妈会说:“南风不受北风气,北风也不受南风气。”小河晚上结冰了。到了次日上午,太阳一晃,朝阳的地方,中间就化了。走在岸上,听到水流撞击两边冰的喀嚓咔嚓的声响,河中间便漂流着一大块一小块、一小块一大块的冰,冰的四周都是狼牙锯齿状的,像春日融化了的雪,不应叫冰,而应叫冰花才对,顺水流走着,走着走着起楼子了,摞摞了,到甩弯的背阴处,都聚到一起,不停地转啊转……杂草枯倒了,青蒿用手一碰就哗哗碎了叶片和稍,芦苇剩下光秃秃的杆,头被风割掉了,傻傻地立在两岸,真的成了光杆司令啦。
      闲下来的人们开始放牛、羊了。牛、羊在南北两岸相望着,打着招呼,悠闲地吃着草,吃着玉米叶。牛去河边喝水了,老牛在喝,小牛挤着,挨着妈妈,胆小的牛等老牛喝完才到它那地方去喝。打工的人们逐渐有回来的了,好打鱼的又不安生了,开车的走大路,不开车的走小路,横垄八地的也正常,也许在河里来回扑通扑通折腾二三里地,也打不上多少鱼。看热闹的人看着笑。“挨那个累干啥?十元钱买大半洗脸盆子。”“不差钱,就图个乐呵,过瘾。有这口神累。”谁家的一帮秃小蛋子引着了河边的一堆蒿草,然后又用乱蒿子拍着,狼烟四起,弄得一个个满脸像小鬼,引来人们一顿张牙舞爪的臭骂。
      牛是按头数编班的,一头牛一天,小牛半天,也没人太计较,都是自愿的。太阳一压山,一个人去远处往回赶牛。牛顺着河沿往回走,大堤上便会有一帮人站着望,有说有笑。也不全是等牛的,有许多没事的,也天天到大堤坝上望上一望,有的背着手,拎着缰绳,有的拿根苞米杆,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拿穗苞米,说有个牛缺德,先吃上才能站住,让套笼套,老鬼了,比人还鬼。
      “今天干什么去了?”
      “打麻将去了,反正呆着也没事儿。”
      “那谁还没回来呀?”
      “打电话了,快啦。”
      “那是把好手,红脖儿汉子,输赢不赖账。”
      “苞米又涨价了,卖赔了。”
      “差不多,刚到家时多湿。”
      “猪养不了啦,赔钱。”
      “牛还行,有粮没粮都能活。”
      “牛繁殖太慢,一年也不下出一个。”
      “听说一小牤牛犊八千多。”
      “现养也不赶趟儿,有就有啦,没有就没有啦。”
      “这日子真快,一晃儿一天、一晃儿一天的。”
      “是啊!马上就小雪、大雪啦。”
      “小雪封地,大雪封河。接着腊七、腊八儿,冻掉下巴,腊九、腊十儿,冻死小人儿。”
      “写春联,剪窗花,糊灯笼,扭大秧歌。”
      是啊,不要怀疑窗花对窗子的留恋,不要怀疑雪花对大地的留恋,不要怀疑梅花对雪的留恋。
      马上要过年啦!到时候,会有无数的礼花从大地上腾腾升起,它承载着尘世人们的怒放的心花、幸福的泪花,绽放在黄天厚土之间。
      又是一年春华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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