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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窑 葬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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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窑 葬

       郭旭峰

      去了趟旗庄,回城后我一直放不下它,总感觉有双幽怨的眼神瞅我,阴森、神秘,渐成记忆的苔藓。这个不足千人的小村子位于襄郏背斜,黄土宽厚,红石头隐忍其间,处在肌肉和骨头的连接处,因而土质黏实。明初大移民有山西人辗转来此,看见势如故地,遂依山傍水,沿沟劈崖填壑,倔洞而居,储粮堆物,向黄土索取足够空间,平整的土地栽种五谷,四季安然。五百多年打马而去,如今还有三三两两的窑洞散落在背斜处,如时间的眼惺忪观世,我这个来自平原的人第一次与之对视,竟不知所措,仿佛看到一条条死亡的蛇蟒僵卧于黄土,深处是掠肤的凉。它们张大的口吻,似乎有无数俚语要说,一个个豫剧里的人物一只只黝黑的乌鸦时常从梦洞里飞出来,让我频频侧目远眺。过去半年后,我终于从蚕茧似的小城抽身而出,打电话给他,我兑现承诺,陪他回到已崩塌、死亡的老窑洞看看。我心里早已备下一万把利刃,做胆怯的贴身侍卫,关键时刻,指飞向巨大的恐惧。
      车停靠在进山过桥的西头,等他。第一次也是在此处与他偶遇。他恍若旧时光里走过来的人物,挑一副货郎担从桥东头走过来,手里收音机蹦出的豫剧梆子一声紧似一声,渐成紧迫,而他的脚依旧步闲淡悠然。我赶紧抬起相机拍,这场景已多年不曾见到。到我跟前他停下,放下扁担,掏烟让我,我不要,他兀自点上深吸一口,慢悠悠地说,看山的吧。他看来六十来岁,消瘦,一身黑衣,脸色却也是铁般颜色,弯腰像驻步乌鸦,直立如一棵老柿树。一问,此翁八十岁也,做货郎整整三十一年。 他说他也是上过电视的人,也登上过报纸, 就一个货郎担儿,有这么稀罕人?他叫俊实,父母希望这个土坷垃里蹦出来的孩子能长得耐看结实些。他说我在部队那会儿……我关心的倒不是这个,我疑惑的是什么让他一根扁担挑了这么多年?我小时候,他们常这样吆喝:“破布头,烂套子,拿到街里换票子。”一条明晃晃的担子两头担着大箩筐,有针头线脑胭脂盒,饼干糖果挖耳勺,镜子、梳子、纽扣、发夹、皮筋、簿本铅笔、肥皂蜡烛等,小媳妇喜欢大姑娘待见, 后面跟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我也曾拿着破胶鞋、烂薄膜,满脸通红,换来糖豆和江米糕,但现今天地宽绰许多,大小村子都有小超市,他真如手机报上说的那样,是那份情感的不舍和最后的坚守?还是另有其他?
      “我在部队那会儿,我管过林场的帐,常去街里进货……”哪个部队?他一怔,表情有些扭捏、不自然。那段历史并不光彩,但他光说前半句话,下半句藏掖着,迷糊过不少人进山看景者。四十多年前,他在禹州监狱服刑,后被押去信阳一部队农场劳改,因全国性裁军,部队农场减员,人手不够,他补充到管理部门,在后勤打杂。再细细追究下去,有点让我诧异不小,他是因现行反革命罪入狱。1948年,他父亲用大半生的积蓄,卖了一只羊、三只鸡,五棵树,买来山下一亩平整的土地,精心侍弄,田肥苗壮,连续几年都是丰收,惹人眼红。1950年全国范围的农村阶级成分开始划分,地被收公,划作富农,孩子上学、入伍进单位,政审不过。一家人在整条沟里抬不起头,低三下四,憋憋屈屈过日子,三个闺女中的两个早早稀里糊涂地嫁往他乡,俊实和他兄弟长过三十岁没娶上媳妇,女当家的常常眉头不展,心里一紧,丢下一个破院烂家,先灭灯走了。小妹初中毕业,上不了高中,做主给大哥从临县换了门亲事,从此和家断了音讯。每次提起,他都牙咬得咯吱作响。他有了恨,恨爹,为啥买那块地?从媳妇到家起,再没给老汉好脸色,他巴不得把老东西撵出这条沟。恨像草越蔓越多,根越扎越深,怨天尤人,终有一天结出恶果。他趁夜色在公社露天电影院的大门上贴了张标语。和伟大领袖过不去,就是和老天爷过不去。公社根据现场遗留下的一个破碗,最终找到他,判处反革命罪17年。那年他34岁
      “我总共坐了十年大牢,80年国家给我平反,给了两千块钱。那时候,两千块钱,你想想……”那时两千块钱能买辆手扶式拖拉机。他还清塌欠几十年的外帐,从公社买些小百货,开始做货郎,风雨三十一年。不过那次聊天分手后,我倒是听沿途老乡断断续续说起他没有提起过的事。从他入狱那天起,他兄弟为照顾嫂子和侄子,常过来帮忙,一年四季把农活收拾得停停当当,日子过稠了,就有人不怀好意地说,你哥一坐牢就坐到日头下山了,干脆弄一起生孩子过日子算了。两个苦命人也实在,夏天的一个夜里真搬一起过起日子来,且生养个闺女。俊实从监狱回来,兄弟搬出,孩子留下,落得片甲不留,重又和老爹住在老家窑洞里,大哥当初的仇恨重又传递给他,火焰愈加旺盛,以至于老头生病不起,孤独而终,盛夏炎热也不出殡,遂以乱石封门,权作墓穴。一夜风雨大作,雷鸣如鼓,盆浇两天两夜,窑顶浸透,坍塌,结结实实把死人埋个严实。村人皆说,在里面生,在里面死,终了当寿衣穿,是前生从山西带来的孽缘。从此,这个近乎傻瓜的人游走乡里,日渐消失于荒野,逃出乡邻冷暖无常的记忆。多年后他唯一的女儿在县城嫁个好人家,有了儿女,四处打听、寻找,人际茫茫,生死无果。
      起初我有点厌烦货郎俊实,觉得他们家的事荒唐,后来想想,也是命运对他们的捉弄,但最终以叹息拉幕收场。此次再来此地,有两件事要做。上次分手后,他认为我是老好人,是个可以说上话的人,不时但电话给我,一来二去,成为熟知。他常在深更半夜打来,想象到他一个人在令人窒息的幽暗里给我打电话,我就想起那座塌陷的窑洞,心一阵阵发紧。一次他在电话里他承受不住地说我苦呀,这些年我一想到我那个倒霉的爹,我就睡不着觉呀,心里像老鼠一口一口啃呀,也不知窑塌的时候,砸住他的头没有……我感觉一股凉气爬上脊梁,我颤着音问你想干啥?他说:“我的孽不轻呀,老婆儿走几年了,孩子们也不理不亲我,我就想回去瞅瞅俺那个可怜的爹,就想把他扒出来埋了,我不敢呀……”我慢慢稳定住情绪,觉得老人也算是入土为安,既然已安卧多年,且窑洞冬暖夏凉,再挖出来重新掩埋已无必要,况且他如今也没这个经济能力。想洗刷自己的悔恨,让暗淡的灵魂在最后的余光里得以挣脱,还不如在老父亲的窑冢前磕个头、烧炷香,也算你良心尚存,祖宗也不会跟你记下这笔旧账。那边连说中,要我陪他一起过去,或者,让我远远跟在后面看着也行。他也许害怕他爹会猛地从窑里走出来,揪住他不放。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的恳求让我心酸,我说中中,说我抽出空一定去。其实那天,我也缺少足够的勇气,陪同一个羞愧难当的不肖子孙,在他的祖宗面前,痛哭流涕地听他忏悔。
      第二件事是他年幼时,父亲曾多次给他说起过,有生之年想回山西老家一趟,抓一把土回来,避难消灾。对于具体是从哪里迁移过来,俊实说在窑洞门口窗户下曾櫈着一块石碑,是他爷在窑洞前挖粪坑挖出,那上面写的清楚明白,他依稀记得 “大明” 两个字,刻画有条条道道,我估计这块碑是他第一代住下来的先人刻制的记事碑,我猜想可能是回家的线路图吧,好让后人知道自己的根脉。——他打算趁这次回去,给父亲谢罪的时候,让我看看上面都刻些啥,五百年前的老家到底在啥地方,他想趁着机器还能吭哧两声,替这边已经先走的老人回那边瞅瞅,还还愿,在老祖宗面前说说话。我说中中中。我心里没谱。
还是那个时间,久等等他,也不见有人过来,我有点心慌。扭头,看见他远远挑着货担从镇子方向缓缓过来,扁担一头放着一块猪肉、几个瓜果、蒸馍,另一头放一打烧纸。他眼圈发黑,脸铁青死灰,一路无话,长长的背影撕扯着他,让他艰难前行。
      木质的栅栏围园已腐朽,爬满藤蔓,不知名的蓝的、红的小花闪亮其间,告诉来人,这里是多年的禁地。轻轻一推,倒下一个豁口,一只灰野兔惊慌逃窜。院子呈中轴对称,有石榴树,寓意多子多福。有梨树,大吉大利。有桃树,健康长寿。有苹果树,吉祥喜庆。这里曾是老幼妇孺俱欢颜之地,生机无限。正面窑洞三孔,曾多少次作为新婚时的“洞房”接纳幸福的人,诞生和送走生命,如今光阴凌乱,坍塌的主窑里,埋着一具曾经勤劳的尸骨,连同一代代红火的日子、甜蜜的念想,湮灭于一场暴风骤雨的来临,掩埋掉过往和未来。“爹呀……”他疯子一般匍匐至一片碎石之上,双手抱头,膝盖僵硬,仰天狼嚎般痛哭,乌鸦窜上天空飞走,他的灵魂似乎也随之脱壳而去。我四处寻找那通石碑,角角落落,坑底高处,不见踪影。如果是游乡的文物贩子偷搬了去,离开此地,离开这里的山水田园、一草一木,它只是一块死亡的冰冷之石,犹如灵魂和肉体决绝的分离。
      丢失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我知道今生今世,他们再也回不去了。那是别人的千山万水,那是别人梦中浑浊、滚烫的老泪纵横。
      2016/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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