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篮子
我们家的馍篮子经常是空的。奶奶家的馍篮子却挂得更高了,高得连她自己都够不到。奶奶家的馍篮子里有玉米面窝头,有二合面饼子。
爷爷对我们还好,避开奶奶给我们馍。我们三口两口塞进嘴巴,吞进肚里。有时候,我们也偷。瞅着奶奶不在家,爬凳子,上桌子,从馍篮子里偷一块馍吃。不敢多偷,只敢拿一小块。可是被奶奶捉到了,就有一顿好笤帚疙瘩等在那里。
每天下午放学,母亲总还在地里。我和弟弟从门栏旮旯里摸出钥匙,开门把书包搁桌上,然后挎上笸篮去拔一笸篮草给猪倒上。看着猪吃,我们也饿。
天黑了,母亲还没回来。家里拿不出吃的东西,我摘下空空荡荡的馍篮子,和弟弟在荆条缝隙里摸馍渣渣。实在耐不住饿,我和弟弟走进了奶奶屋门。奶奶已经收拾了碗筷,正往猪食桶里倒洗碗水。她看了我们一眼,没理睬。我们叫了一声爷。弟弟爬上板凳,又爬上桌子,从吊着的篮子里拿出个窝头,掰了一半,把那一半又放回篮子。弟子从桌子、凳子上爬下来,把一半窝头又一分为二,给了我一块。奶奶狠狠地白了我们一眼又一眼,又白了爷爷好几眼。我们顾不上许多,小猪仔一样把一小块窝头吞了下去。要是爷爷不在跟前,奶奶就会把窝头从我们手里夺回去。
母亲终于提了一筐野菜回来了。她给我们拌了玉米糊糊,里面煮了山药蛋,还拌了灰灰菜。呼噜完稀汤寡水的晚饭,母亲一边剁野菜一边烧火给猪煮食,我和弟弟抬着泔水桶挨家挨户到邻居家收拾泔水抬回来给猪吃。
我天天都很饿,越是饿就越是想起奶奶家的馍篮子,越是想奶奶家的馍篮子就越是饿。我恨奶奶,她实在是太刻薄了。
母亲从来不抱怨,也许她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父亲不是奶奶亲生的,是过继过来的,又早早去世了,撇下母亲和我们姊妹七个,大姐还没出嫁,弟弟才刚断奶。奶奶嫌我们拖累,把我们分了出来。我们是短钱户,只能从队里分回可怜的一点点粮食或者根本分不到。我们每天只能喝稀饭,没馍馍吃。
家里没东西吃,我们只好到地里去闹活。
我们把才灌浆的麦穗采回来,烤得不是生就是焦,搓出麦粒就往嘴里捂,吃得嘴巴乌黑。我们去沟里偷白萝卜、胡萝卜,擦擦泥就啃。有一次,一个不小心,我从沟棱上滚下去,一直滚到沟底,身上扎满了酸枣刺。我们到地堰上挖菅草根吃。菅草根甜甜的,嚼得烂烂的了,就吃下去。在学校里,饿得头昏,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哪里能听进去课呢。
每逢老裴家晒粮食,我就自觉地帮她赶麻雀。大响午天,日头毒毒地晒着,我躲在阴凉处,长长一个中午不睡觉,挥舞着竹竿赶麻雀,赶鸡。下午,老裴家收完粮食,总不忘给我一个馍馍吃。
有次,老裴家让我去找住在村南的大爸,“你大爸是村里的保管员呢”。我真的带着弟弟去了大爸家。香炉哥将大妈烤焦的饼子扔在地上,弟弟拾起来就往嘴里塞,大妈跑过来一把夺走,说“鸡还要吃呢”,就扔进了鸡食盆里。香炉哥又从他家的馍篮子拿出一个让我们流口水的饼子,在他的手里晃动着,对弟弟说:“你趴下让我当马骑,我就给你一块馍。”弟弟看看香炉哥手中的饼子,就趴在了地上。我恨弟弟愚蠢,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刻我想,我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我一定要挣很多钱,买很多白面蒸馍给弟弟吃。
吃一直是我家的大问题,挨饿、嘴馋始终伴随着我们。父亲在世时,村里人来家里借钱从没落空过。父亲对母亲说帮人就是帮自己,现在借出去,用的时候再收回来。可父亲突然就不在了。借钱的人有的还回来了,也有的不仅不还,还说胡话,说早就还给我父亲了。这样的人有好几个。
姑姑为给儿子娶媳妇,到我家借了不少钱。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了姑姑家。姑姑正在摊馍馍,见我们进去,她慌乱地把刚摊熟的馍馍放进馍篮子挂了起来,把火上的摊馍砚子也挑了下来。弟弟指着馍篮子,说“馍馍,馍馍”,姑姑却装没听见,不理不睬。母亲说明来意,姑姑理气直壮地说:“我是借了成武(我父亲的小名)的钱,但是每年清明我也给他烧过纸钱了。以后每年我都会给他烧纸,我总要把借他的钱给他烧回去。”就这样,母亲拉着我和弟弟,一口水都没喝,就从姑姑家灰溜溜地出来回家了。
老裴家好心劝母亲把我和弟弟送给人家,“看这娃瘦的,送给人吧,总不能叫饿死。”我们拽着母亲的衣角哭。明儿奶奶拉着妈妈的手说:“不怕,我让明儿给你送点玉米,不用还,冬天我一家人吃你和的瓮菜就行,咱两不相欠。”我们知道,这是明儿奶奶有意接济我们,瓮菜怎么能和玉米比身价呢。
母亲捡很多萝卜缨子回来,拣好的洗干净,切碎,装进缸里。装满后,把开水一瓢一瓢往菜上浇,浇得漫住菜,然后压上亮光光的大河卵石。其中一缸是明儿奶奶家的,明儿奶奶吃时就过来舀一罐子。她逢人就夸我母亲和的瓮菜好吃,尤其是调酸菜杂面擦圪斗,好吃得很。她这么一宣传,就不时有别人家也来我家舀瓮菜吃。他们拿馍馍来换瓮菜,也有接济我们的意思。
如今,爷爷奶奶去世好多年,那个装馍的篮子也随着烂掉了,烂得不剩一点点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