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开放在一九九三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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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那是一九九三年的秋天,风里寒意渐浓,把人从屋外吹到了屋里。风把四处的绿都吹黄吹枯了,把一树的叶子都收走了,把野草野花都吹成了一把瘦柴,唯有这野菊花,意外地像火一样燃烧着,被风吹得越来越旺,吹得漫山遍野,传染病一般,几乎占领了整个荒野。一朵朵的小黄花挤挤挨挨地开着,开成无数个惹眼的小太阳,让本就干燥的秋天又平添了许多焦灼的气味,似乎是要用这样的焦灼抵御不远处埋伏的冬天。
那个秋天,万物凋零,田野里庄稼才开始发育,野菊花和它耀眼的黄成了唯一的主角。人们蜷坐在炕上,忌惮着横冲直撞的风,野菊花的灿烂无人知道,也就无人欣赏。这个属于野菊花的秋天,不能就这么白白荒废掉。
街道药店门前,一块小小的木板上,用细弱歪扭的粉笔写着常见的中药材收购价格,其中,干野菊花:三元/每市斤。那块斜靠在门边上的小木板,被众人仰望的眼神忽视掉了,恰巧闯入了十岁的我的眼里。我注意到了野菊花不同往日的身价,转身就跑回老窑说给了在炕上皱着眉纳鞋底的婆:婆,菊花涨价了,跟柴胡一个价,三块钱一斤!我是把这个消息当着谈资讲的,说的时候语气了满是发现者的得意与夸张,我料定婆也会有兴趣。果然,她吃了一惊,说:真的假的?我回她:药店门口的木板上写得清清楚楚!婆听了,停下手里的针线,把眉皱得更紧了,过了好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纳手里的鞋。婆的惊讶一晃而过,让我颇为失望,我看见菊花的消息已然失效,就出门继续打发时间去了。
那天夜里,婆和了好大一盆面,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她就起来蒸起馍来了,一直蒸到半晌午,蒸了整整三大锅馍,放满了两个大瓦瓮。我一连吃了三个新鲜出炉的热馍,心里想着:过年还早啊,蒸这么多馍做啥呢?
中午吃完了饭,奶奶没有像往常那样躺下眯会眼,她从木柜里找出来几个洗干净的化肥袋子,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包袱里放了几件衣服十几个馍。我疑惑地问道:婆,你这是干啥去啊?婆一脸严肃地说:婆去摘菊花啊,给你把馍蒸好了,婆不回来,你就自个儿热馍吃。说完,婆就转身走了,摘菊花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说我也想去摘菊花,卖给药店就可以换钱买些零食吃了。在我脑海里,金黄的菊花仿佛成了一个个沉甸甸的金币。可又想到,这诱人的金币没我的份儿,我的零食也就没了指望,一种彻底的失望瞬间将我包围。至于我一个人如何应付眼前现实里的事情,小小少年的我根本无暇考虑。
【贰】
一连三四天,婆都没有回来,我倒是一点也不害怕,从小独惯了,难得落得一个人自由自在。上学之外的时间,全由自己掌握,没有人管束,就凭这一点,让一起玩的伙伴们羡慕不已。他们刚出大门不一会儿,大人就嚎着嗓子喊开了,喊回去做作业喂猪喂牛烧锅烧炕,事情一大堆,没人管的我成了他们不可能的奢望。
到了饭点,我就照婆说的,热上几个馍吃,馍吃得有些腻了,我就自己和点面去隔壁伯伯家压面吃。虽然面和的不太好,有时硬有时软,但自给自足的感觉挺好,面吃着也香。有时,隔壁大妈看我面没和好,就帮我和好再压,压面机子我使得很好,一点不成问题。傍晚,我就提着大笼去麦场撕麦草,回来自己填麦草烧炕,烧完再填上半笼麦糠。不一会儿,炕就热起来了,能热一整晚上。天刚黑,我就光着屁股趟在光席子上睡着了。一个人的晚上,无聊无趣,虽然院大窑深,却来不及害怕,白天在疯野里耗费了太多了体力,躺在炕上不一会就睡熟了。
有天,我正在麦草垛上撕麦草准备烧炕,邻居胖婶过来搭话了,她问我知道我婆干啥去了不?我不想搭茬,摇头说不知道。她故作神秘地说:你婆满坡满岭跑着摘菊花去了。我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问她:摘菊花干啥?她得意地说:卖钱啊,你婆一心想给你小叔把房盖起来,准备拿摘菊花的钱盖房呢!听她的口气,还有点嘲弄人的意思,我不爱听,提着麦草回去了。我这才知道,婆是打算摘菊花卖钱来给小叔盖房。可摘菊花能买多少钱?盖个房子听说要七八千块钱,这个数字在我眼里庞大到令人惊讶。可一斤干菊花才三块钱,虽然已经是高身价了,可就算把全乡的菊花都摘完,又能卖多钱,离一座房子还有多远距离?我不知道,我算不出来。想到这儿,我也顾不上菊花和零食之间的遐想了,我学着婆拜菩萨的样子,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地求着各路菩萨神仙,保佑全乡的菊花都不要让别人抢了,好让我婆能多卖上点钱给我小叔盖房。为了表示诚意,我还特意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婆的心事我知道,不但我知道,估计全村的人都知道,那就是给小叔把房盖起来,房盖不起来,小叔就娶不到媳妇,这是过不去的坎,也是必须完成的任务。爷死的时候,除了我这个没了爸的孙子外,最不放心地,就是小叔了。他活着时没能把房子盖起来,他死了,就更难怅了。小叔那时还小,十三四的年纪,如今小叔已经虚岁二十了,村里一般大的好多都结婚生娃了,没结婚的也订婚了,可小叔连个说媒的都没有。说也没有用,人家一看这个老窑庄子,就没有继续的可能了,谁家说媒前不盖好三四家大房,贴着明晃晃地瓷砖,大铁门,最次也是一砖到顶的瓦房。这是婆心里的疙瘩,也是婆心里的梦,更是她的信仰,虽然知道困难重重,只要婆活着,一定是要把房盖起来的。
【叁】
婆有四个儿子,老大没了,留下我这个尾巴。老二老三都分家另过了。家家日子过得也都不宽裕,帮不上婆大忙。婆也不指望谁,知道谁也指望不上。当初分家的时候,老三背着把家里的几十根松木槐木都占为己有,还要了门前不远处平坦现成的宅基地。老二老实,剩下村南头的宅基地就归他了,除了两孔浅窑啥也没有,院子还小山头一样的土方要清。老窑自然归小叔,窑洞上六七棵粗壮的老楸树也就归小叔,爷和婆跟小叔过。家分了,为了那几十根松木槐木,老二跟老三结上疙瘩了,为了那六七棵老楸树,老二老三跟爷和婆也结上疙瘩了,尤其是婶婶们,都觉得自己吃了天大的亏,为了这,心里恨了半辈子。所以,婆想给小叔盖房,是没指望其他人的。
婆得自己想办法。可地里一年到头也刨不出来几个钱,虽然能省的地方都省了,可除去茶米油盐等日常必须,所剩也已无几。后来听旁人说,可以找村长贷款,不少人都贷出来了。婆就拎着一筐鸡蛋去村长家说贷款的事了,说了半天,把日头从中天说到了西天,村长又把婆和手里那筐鸡蛋送了出来。婆不知道是鸡蛋没能打动村长,还是贷款的事真得像村长说的那样不好办,总之,在她这儿,贷款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婆得想别的办法,可她能有啥办法?那时出去打工的人还不多,大家挣钱的办法和日子一样单调。几年下来,手里连一千块钱都攒不齐。后来,小叔大点了,书念的吊儿郎当,也就退学不念了。前年,去城里打工的人渐渐多了,小叔就跟着几个同乡去西安打工去了。年纪小,又身无长技,只能干点力气活,小叔就这样当了送水工,蹬着三轮给人家楼上楼下送水,虽然每天汗流浃背,每月也就挣不到二百块钱,除去三四十块的花销,能落个一百六七,一年的辛苦也就能换来不到两千块钱的收入。有了这个收入,婆盖房子的梦就能离现实近一些了。可眼看着合适的姑娘都有了下家,婆不得不着急起来。小叔虚二十的年纪,在农村不算小了,要是这样拖得错过了时候,落了单,可怎么给死去的爷交代!所以,婆不能不着急,她不仅得让梦变成现实,还得让梦尽快变成现实。为了加速这个梦想的实现,婆整夜整夜睡不了踏实觉,白天也常常一筹莫展,常常盘坐在地上的草垫上,对着墙上的菩萨苦思冥想,企图从神灵那里得到一些启发或者帮助。我不知道求神拜佛管不管用,我不敢妄自怀疑,我只是整天看着婆若有其事地念经拜佛。
婆信佛,除了在家里念经拜佛不动荤气外,还常常和一群老太太们一起赶庙会做法事。一年之中,还要去十几里外的云寂寺里好几趟。可面对现实困境,菩萨佛祖们能不能显一回真身谁也不得而知了。
菩萨佛祖们没有显真身,菊花倒是开了个满山满坡,金灿灿地菊花会不会藏着我们看不到的真身?会不会是一种昭示或引领?反正那个秋天,那个菊花灿烂的秋天,婆被菊花引着走出家门,好多天都不见身影。我知道,婆正在摘菊花呢,从这个岭到那个岭,从这个坡到那个坡,从这个沟到那个沟。我似乎看到所有的菊花都在使劲给婆招手,婆置身菊花的海洋里,没有人跟婆争抢,所有的菊花都属于婆一个人。可婆还是不敢放松,她得赶时间,秋风渐冷,她得在霜降前把所有的菊花都摘完,否则,落了霜,老天就把菊花收走了。
【肆】
婆有时一周回来一次,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人,回来就蒸上几锅馒头,就又走了。院子里堆的菊花越来越多,多到整个院子都被菊花占满了还不够,窑里头也堆满了菊花,醒着睡着都飘满了菊花的香味。有时婆回来我不知道,看见菊花又多了些,我就知道婆回来过了。婆每回来一次,就似乎瘦一次,也更黑一些。我不知道 婆在外面怎样过活,我整天想象着婆摘菊花的情形,菊花无形中把我的生活也占满了。
婆不在家,我一日三餐以馒头为主,偶尔自己压面头回来吃。家里除了腌的一些萝卜白菜,就没有其它菜了。我就这样一个人等着对付着过日子。有时,婆十几天不回来,馒头发霉了,我就拿水稍微泡软,再拌上面粉蒸成馍疙瘩吃,这是婆教我的,馍疙瘩吃着比白馍还香。到后来,萝卜白菜也吃完了,我就辣子醋盐调着吃,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再后来,辣子吃完了,盐罐子也见了底,连盐罐子里放的一块麻将大小的咸肉块,都让我一顿一点吃完了。只剩下醋了,醋是婆自己酿的,一大瓮,吃不完,还生了蛆,白不白黄不黄的蛆从瓮底游上来又游下去,看着很好玩。不好玩的是,没盐的饭吃着没味,光放醋不好吃,我干脆啥也不放,白面条白馍直接吃。那时胃口好,不挑食,也并不觉得多难下咽。婆给我说过,家里没吃的了,可以去三叔家吃,他家就在门前另一排。我不去,我不想看人脸色,吃的差点不要紧,一个人想吃想趟全凭自己,是多自在的事情。
家里菊花越来越多,天也越来越冷,冬天近在咫尺了。
终于,有一次,婆回来,再也没出去摘菊花了。霜把菊花摧蔫了,卖不了钱了,婆可以歇一歇了,我也可以吃上一口热饭了。婆回来后,我们一天到晚翻晒着菊花,捡拾着里面的杂物,看着菊花一天天失了水,变了色,味道也由原来的丝丝花香变得药香浓郁了。虽然缩了水,菊花比原来小且轻了,可还是成山成堆壮观地堆积在院子里。待完全晒干清理干净后,我们婆孙俩又把菊花进袋子里,装了整整一天,装了多少袋子我都数不清了,总之垒起来还是山一般高。婆把小叔叫回来,把菊花装在架子车上,拉了满满几大车,到药店卖了。至于卖了多少钱,我没问过婆。听老孙婆说,快上千块了!老孙婆说这句话时,满脸吃惊。我知道这是个不少的数字了,比种庄稼来钱快得多。后来小叔说没那么多,外人都瞎胡说呢,实际卖了六百多块钱。我想六百多也是一大笔钱,还是比种庄稼划算的多。不管怎样,菊花开过了,婆靠着菊花挣了六百多块钱,也算菊花帮了婆的大忙了。这一年的菊花,真的好像是专门为婆而开放的。
卖完菊花,婆歇了些日子,又出去了,一出去就是三五天。整个冬天,婆隔上几天就要出去一趟,也不给我说去干啥。我想这么冷的天,活干不成,也没菊花或别的东西可以换钱,婆出去能干啥呢!婆出去了,我还是和以往一样,靠着白馍面条过日子,在自在自由中,也盼望着日子能早点如常。
后来才得知,婆是出去借钱了,借完了亲戚借朋友,借完了朋友借佛友,总之,婆把认识的人都借遍了。婆是要脸面的人,这一回是豁出去了。可当时宽裕的人家不多,多数时候都空手而回。最后,还是在几个一起念经求神的佛友那儿,婆借到了钱。这家三五百,那家五六百,借了约莫三千块钱,连同这些年攒的钱,终于够盖房了。
【伍】
来年刚开春,婆就叫来推土机,把住了几代人的土坑窑推平压实了。推窑的时候,村里的人都笑着围着推土机看,看这个庞然大物轻而易举地征服了老旧的窑洞,突突突叫嚣着变出一片平地,仿佛先人们花了将近十年时间连挖带刨从黄土地里得来的这几孔窑洞,这一院庄子,只是一个脆弱的玩具,又或者从来不存在过。这之前的好些年,这个怪物一样的东西,就是这样不停地吞噬掉村里的地坑窑的,它配合着年轻人对于旧事物的不满,把一座座漂亮的房子立了起来,把祖先在渭北高原上的智慧踩在了脚下。
推窑的时候,我没看见婆,婆不知道去哪儿了,有人说看见婆去地里除草了,这个时候去除草,大家都说奇怪。我站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满是好奇惊讶地看着推土机,看着它把一切深埋。那个天井一样的院子,深邃的门洞子,接存雨水的渗井,院内门前的窑洞,那棵黑皴皴的花椒树,还有我在上面打滚发呆睡觉的大炕席,所有的一切,都被深深地埋到地下了,再也打捞不出来了。
自然沉降了一年,第二年春天,婆叫来亲朋邻人,一阵鞭炮声中,房子开盖了。号子声、打桩声、笑闹声……春雨一样,把一座水泥砖房浇得长了起来。婆跑前跑后,给干活的人做吃送喝,仿佛年轻了许多岁。房子终于明晃晃地立起来了,四周的人见了婆都说着好听的话,婆听了自然高兴,看着眼前这座两间大房,婆没法不高兴,婆心里多年的梦终于成了现实了,给死去的爷有交代了。
有房子就有了底气,第二年房子就为小叔召唤来了媳妇。婆最大的心愿了了,就等着替小叔看娃哄娃了。婆没想到,她推平了老窑,盖起了新房,却也毁了自己的遮风避雨之所。婆在这个家多余了。
房是新房,两大间,小叔小婶住一间,婆住一间。时间久了,小婶不乐意了,觉得挤了,眼色言语间的不悦便不时射向了婆。婆毕竟是长辈,小婶也不敢当面失礼太多,可怜内向话少的小叔,便整日承受着小婶的咄咄逼人,整日颓废沮丧写在脸上。婆看在心里,疼在心里。终于,婆看不下去了,知道这个家容不下她,就另寻它处了。
婆虽然将近七十的年纪,可身体没啥毛病,能干活,洗衣做饭不用说,地里的活也能干,只要有吃有喝有住,婆就知足了。可是婆多余了,没人要婆,家家都拉着脸说自己艰难,没办法给婆一口饭吃,一片席住。
东家住两天,西家吃两天,婆就这样打发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可冬天来了,冬天冷,婆吃不到嘴里不说,连个热炕也成了奢想。有个在云寂寺里给和尚做饭的远亲知道了,叫婆去寺里给和尚做饭,活不重,不愁吃,有热炕睡,婆就去了。寺里真是另一片世界,婆本就信佛,如今寺里又解了她的难,她更信了。不忙的时候,她就跟着寺里的人念经拜佛,感恩佛和菩萨收留了她。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寺里电话说婆中毒了,快不行了!原来婆睡的炕不是柴烧的,是煤烧的,晚上起了煤烟,倒吹进来人就中了毒,失去知觉后,炕又太烫,把婆腰上烫伤一大片。去县医院住了几天,医生说没大问题,回去慢慢修养就行。可接回二叔家,婆却被放到了冷冰冰的床板上,二婶说临死的人,不能上炕了,有忌讳。就这样,婆躺在敞开的大屋里,儿女子孙围着婆看着等着。离过年还有三天时,婆终于咽气了。
婆死前,大家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墓挖好了,戏子也请好了,该置办的一切都置办齐了,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了。婆死了,一切不用彩排,按照农村葬礼固有的习规,秦腔吼起来,唢呐吹起来,大家该哭的时候立刻就大声哭,该笑的时候就尽管大声笑,杀猪宰羊,吃吃喝喝,鞠躬祭拜,走完该走的程序,婆的棺材便被众人放进了墓穴里。最后一阵准备好的哭喊过后,大家四散而去,继续自己谁也不能替代的日子。
婆被埋在了村里的老墓地里,跟爷的墓地隔了长长的一个坡。第二年,原本光秃秃的坟头上,就长满了杂草野花、旋复花、狗尾巴花、茅草、蒿草、野枸杞——最耀眼的,还数那簇金灿灿的野菊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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