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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微物之语

2022-01-07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叶子



    在我下山的日子 ,院子里梧桐树的叶子落光了。我看见树干在晒太阳 ,一只猫走过来,慢慢俯下,很仔细地看着树底下的落叶。想这只猫是愿意记住一片叶子的。来看看一片叶子的猫,我喜欢。
  我在屋里装一些叶子。这叶子需是小心封存,保持洁净和干燥。叶子早在采摘下来之时就死去了。我挑选了一只蓝色的玻璃瓶,盛装叶子,叶子未散的精魂。这是一个洁净安静的空间,当我某一天打开蓝瓶子时,也许瓶口会伸出一根柔软的绿草呢。相信,一双手的抚捧,一滴温水的滋润,会让叶子再次复活。
  除了叶子,桌面上还堆放着另一些散碎的东西:杯子,铅笔,纸片,打开的书,小孩的贴画,小蜡烛,棒棒糖。呵,生活的碎片。它们和这些叶子,将给我冬日的屋宇带来温香,甘甜,还有安静的光照。
  在叶子、屋宇二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法布尔的虫子们一口一口将自己喝醉,然后找一片叶子,躲在阴凉下醒酒的情景,我觉得很有意思。“轻快的梦飞起来,落在每片叶子上”这样的诗句,也诱惑着我。聊斋里的翩翩,拾起黄叶片片,舞蹈着抖开衣襟缀一包云,续在叶片上缝制冬衣。翩翩住在洞里,一般来说,洞总是充满了无以伦比的空洞与孤苦。可是,翩翩的洞府上上下下都是些令人高兴的、飘来飞去的叶子。柔软的房间,安置着小狐仙一颗柔软美丽的心。
  云在天上,无法采撷,然叶子为人间事物,我自可捡拾。我是否可以在一片叶子,一张纸片上寄居呢?如果我无法体会一片叶子浸泡水中缓慢吐出的色泽和清香,如果我不是一点点在写字里体验自己的存在,我会质疑什么?生命?存在?那么,吞下热饮,叶汁一点点流经血管,在树生长的纸片上,写字。笔画里,蜿蜒隐秘的路径,雾霭,藏匿着一个人的某段时间,藏匿着一个人的缓慢蠕行,没有尽头。我穿不过这片轻薄的纸叶。
  某天,一片叶子落在窗台,激起很轻的欢乐 。也许有人捡起,叶子的光泽正在消褪,然而叶脉隐约可见,像是一些奇怪的线条,无指向的涂鸦。哦,这些线条不属于他。他这样轻叹。他几乎没感觉到,叶子已经在风中消失了。
  叶子安静飘过。嘘,就这样看看,像梧桐树下那只猫一样。



二 布 衣 裙



  叮当画了一棵草,草长着长着,就变成一件衣裙,穿在妈妈身上。再画几丝很轻很清的风,穿过妈妈的衣裙…….夏天,山林,就在妈妈的裙摆一上一下荡秋千。
  草的名字叫荨麻。叮当让草留在裙子上,茎叶上的蜇毛不咬人,变成星星点点的小花,吸吸鼻翼,能闻到草的青色的味儿,还有被蜜蜂舔过噬过吸过的甜丝丝的花粉味。
  裙摆长长,袖子宽宽,妈妈穿上布衣裙,挽挽袖子,修修指甲,牵着叮当从空旷的林子里走过。林子的尽头有清清的湖水,裙随心动,可以送袖去水边,挥袖舀一瓢,回家炖汤吃。
  风吹着,裙子牵着孩子,像两片叶子。
  以上是我想象中的一条布衣裙。这条裙子只属于我,每年我会穿若干次,为了感觉风。
      六月芒种那天,农人们忙着播种、下地。我在山中闲着,走走停停间看见一家服装店的墙上挂着一件棉麻质地的布衣裙,斜襟,盘扣,素蓝底子上洇晕出一朵一朵的白花,大朵的,小瓣儿的,袖口的包边也是青花瓷的精致和素雅——布衣裙似乎在静默中经营脆弱微妙的诗意和低唤:婉约、书香,还有棉与麻的淳朴质感。
  它挂在墙壁上,在热热闹闹姹紫嫣红的的诸多衣裙中,像一株植物的标本,渗出微微发凉的美。
  店主说,朋友从一家专卖汉韵古衫的衣铺里买来的,不能穿,放在她这儿转卖。“挂在这儿一两个月了,衣服这么宽大,袖口却这么紧窄,价格又贵,谁要呢。你要的话就便宜点拿去。”
  哦,我听明白了,它只对美担负责任,或许它是待错了地方。我把衣裙带回家,用清水洗净,晾晒,小心熨烫,展平,挂好。我想把它送给一位朋友。我没见过这位朋友,但我知道,在我每次深情到达的地方,总会有她的脚步轻轻。就像棉与麻,都是泥土地的姑娘,幽暗中相遇,摸摸对方的手指,碰碰根须,嗯,你在这里。
  我想这是她穿的那种,她的色彩、肌理、质感与这件衣服的灵魂是般配的。
  我的朋友始终没来。这件布衣裙一直挂在衣柜,有时会打开衣橱看看它,渐渐的,我觉得它是我收养的一个女孩,或是从闹市里移栽来的一株植物,我默默养着,看着它身上有一种细致的优雅和色彩,养我眼目,心神清爽。我既期待朋友的到来,又隐隐不舍它的离去。
  那天朋友说她要去一个地方,可能以后不来了。我心里怅怅的,打开衣橱,在一个午后我穿上它,显然它不是我穿的码号,有些宽大,裙摆很轻,及膝长,我纤弱而不安分的灵魂和手臂无法温热和挑起这件布衣裙的生命。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想那位未曾与这件布衣裙与我谋面的朋友,想想与她共同亲爱着的文字,守护过的所有的节日与平凡的日子,想我们体味过的夜色与清光,以及一句诗的优美,她浅浅的身形似乎就在布衣裙青草和花朵的图案中隐约浮动。
  她应该比我丰腴一点,静淑,恬淡,只需要一朵花,一句诗的光亮,她便可以从喧嚣中坐起,抖抖衣襟,轻轻离开。我这样想着,脱下原本属于她的布衣裙,换上自己的布衣,午睡去了。
  挂回衣橱中的布衣裙,且让它在日后无数个午后的睡眠中,渐渐回归到一株安静荨麻或是一朵柔软棉花的秘密幸福中去吧。



三 花朵糖果



  小山坡的花儿开了。花朵开在窗外,一步步走近苏苏。
  苏苏坐在教室靠窗的一个角落,草绿色的窗帘。苏苏经常把脑袋悄悄钻进窗帘子里,像一只小虫子钻进草丛。一扇忽然打开的门,苏苏觉得自己就从小小的角落里悄悄逃离了,如云一样游走,很幸福。
  小山坡在学校后面。那里的树很美丽,树枝一条条伸向天空,新生的叶片像一只只可爱的新耳朵。星星点点的花儿,满山坡都是。花斑鸠,红嘴蓝鹊,也时常来到这片小山坡,落在枝梢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地鸣唱,又拖着歌声飞向云天,失去踪影了还能听见。苏苏的小脑袋时常露在草绿色的窗帘外,对着小山坡,凝视着小山坡上存在的和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苏苏看窗外有些时候了。他爱它们,他爱春天,他不知道为什么。花草不知道他,春天也不知道他,除非变成妈妈,才能知道,苏苏眼睛里的世界。
  苏苏也看小山坡上出现的人,看他们走路时晃动的衣袖和胳膊,他们的脚——匆匆走着,一忽儿就不见了,多少事情催着大人们的脚步呢?苏苏想起妈妈也是这样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妈妈快回来了吧?奶奶告诉他,妈妈在远方。奶奶这样说的时候,拿出一些漂亮的糖果,告诉他,这是妈妈从远方寄来给苏苏吃的。奶奶隔段时间就递给苏苏一盒糖果。
  妈妈没忘记苏苏,妈妈给他寄糖果,你看,它们彩色的,包金纸的,圆球状的,小尖塔样的……妈妈装在盒子里,变成糖果,甜甜的,粘粘的,妈妈变成一种神奇的视觉,一种无法描述的味觉,顺着苏苏的舌尖,食道,肠胃,融化。
  苏苏努力想象远方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远方是哪里?奶奶说,远方就在窗外,会看的眼睛就能看见。
  三月里,大玉兰安静又温柔,白色的大花苞卷起来,形成一个小屋,洁白柔软的密室。空气中弥漫着美妙浓郁的香气,一直钻进窗这边苏苏的鼻翼里。苏苏似乎看见玉兰花儿在阳光中一瓣一瓣打开,他觉得这样奇妙柔软的大花苞里,应该走出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妈妈。苏苏想去远方。可苏苏知道,还要耐心等待。
  苏苏已经习惯了等待。
  苏苏悄悄的在抽屉里摆放这些糖果,从大到小,从下往上,搭积木一样。摆好了,像窗外的小山坡。苏苏笑了。一颗糖果一朵花。一朵花开了,一朵花谢了,一朵花又开了,,,,,,,,每一朵花住着妈妈。妈妈在前边,又在后边,还在左边,右边……妈妈不断地藏在苏苏后面,又出现在苏苏的面前。
  奶奶说,会看的眼睛能看见。



四 空瓶



  妈妈临走前,把老屋的角角落落扫了又扫,走进又走出,踟蹰着不上车。老屋被清空后,妈妈不知道自己还能留下些什么。穿旧的衣衫,抽屉里几卷旧毛线,买给雇工没抽完的半包纸烟……还有,老屋角落里的瓶子罐子。
  这些瓶子罐子多半是空的,表面一层的商标已经磨损得斑斑驳驳了,只有妈妈才能辨认出这些瓶瓶罐罐曾经的内容。
  妈妈在倾尽最后一滴液体之后,把它们擦拭的干干净净,整齐摆放,谁也不知道妈妈要拿来做什么用。孩子们偶尔回到妈妈的家,这些瓶罐也许会被清扫出去,虽然其中一些瓶罐曾经占据过孩子的记忆,但留着做什么呢?妈妈阻止了我们,她没说什么,也可能会编出一两个理由,但每一个理由在她的孩子听来,都不以为然,甚至显得可笑。
  小孙女也许会对她的瓶子感兴趣。小孙女的目光流连在瓶子优雅的曲线上,在瓶子的长颈上,拴着一根红色的丝带。这个奇妙的东西,就像一枚透明的果实,摆在明亮的床前。小孙女无休止地咿咿呀呀起来,很难听懂她表达什么,需要什么。生命开始的情景,妈妈比我们记得真切,并懂得。她放下手中里正在摘的菜,取下了桌子上可爱的瓶子,插上两片菜叶,放进一条小鲫鱼,换取了小孙女全部的喜悦。
  这些瓶瓶罐罐安静的呆在妈妈的老屋里。老屋里走出去的那个男人,不回来了,老屋里走出去的孩子,也越来越少回来。妈妈需要的瓶子,罐子,一年年一月月在减少,谷烧、米酒,不用酿了,装沙糖的大瓶,腌酸菜水萝卜的罐子,装年糕的水缸,也在被一个一个的清空,洗净,它们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圆圆扁扁,站在老屋陈旧的光线里。
  还有一些瓶子被藏在不宜挪动的沉重的木柜子里,那里有妈妈曾经小心藏放起来的半壶茶油,没吃完的谷烧,米酒。孩子一直没回来,只有妈妈清楚记得瓶子的存在。
  有天,孩子们兴高采烈回来了。跟妈妈讲了许多妈妈不知道的事,告诉妈妈,遥远的地方有一套美丽的房子,还有美丽的街市,老年人活动中心,妈妈带小孙女玩,也可以学着跳广场舞,唱唱歌,打麻将什么的。孩子无休止地说话,那么快乐。妈妈很高兴孩子回来,可是妈妈已经听不懂她的孩子说什么了。
  车子开不进妈妈的院子。妈妈还在走进走出,看看孩子的车子,又看看自己老屋的角角落落。那幢在妈妈眼里坚不可摧的宅院,是妈妈临走时最不舍的一个巨大的空瓶子?
  只有妈妈才能辨认出这个空瓶子里曾经的内容。



五 苦柚



  秋天,姐姐托人从老家摘来一篮苦柚。我陪孩子在一边玩,看她将苦柚小心取出,一只一只放进床底。“苦柚用来趋味闻香,不能吃。”她交代了一句,提着空篮子就回去了。
  姐姐是夫的大姐,温良静好,却一直未嫁。她有我家的钥匙,我在或不在她都可以常来坐坐,送个什么东西,也陪我的孩子。有时孩子睡了,我做自己的事,她来了,悄声进客厅,收拾地板上凌乱的玩具,又进厨房,看看煤气是否关了,抹抹地板,也到卧室坐一会儿,给孩子掖被角。好几次我见她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我的孩子出神。她总对我说,这孩子皮肤真白啊!她自己是白皮肤。
      我习惯了姐姐悄声来,轻声走。我的家居生活简约随意,苦柚入住我家,我也没多在意。一天天过去,在几乎被遗忘的时光和角落中,苦柚的香气开始沉静地,缓缓地,弥漫在空气中,每天进屋,会有一种隐约的柚香迎面而来。在一个个清新而愉悦的日子里,隐藏在角落里的苦柚,似乎以香气,而不是以具体的形象存在我的世界,一如姐姐的影子,安静地走过我室中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愫,一个午后,我竟爬到床底,把这些苦柚一只一只抱出来,依次摆放在茶几上,细细打量。我坐在在午后的地板上,此刻,我是它们唯一的观众。
  苦柚有些脱水了,略显干瘪,表皮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色泽不如刚来时鲜艳明丽,苦柚的香气也在一分一秒地散失。我非苦柚,怎能懂得苦柚纤细而忧伤的抒情?我只想在这即将消散的柚香中多坐一会儿,也许我还可以让飘忽不定的思绪去构建一个苦柚的故事,以及与姐姐有关的回忆?
  镶嵌在姐姐过去时间里的故事和伤痛,除了婆婆与我轻叹过,除了她卧室中一张巨幅的单人新娘照片,我不曾知道更多,也从不轻率问起。照片中的姐姐是个白皙丰满的甜美新娘,灯光打照下,她身上的嫁衣,轻轻掀起的红头巾,闪烁着虚幻的光泽,姐姐很美。那个缺席的新郎,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迟迟未来呢?那个夏天,一阵风吹过,姐姐的爱情就枯萎了。这些年里,在家常的凡俗的生活中,姐姐脚步轻轻地走来,又走去,上班下班,做家务活,夜深了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织毛衣——有时想到姐姐在那张巨幅照片下织毛衣的情景,我不禁落泪!我是无法体会姐姐的心境,女儿身上穿的一件件经纬交织的毛线衫,承载了姐姐多少浮沉旧梦——她可是有过自己想象中的可爱宝宝?像王小慧的自拍像《我的孩子梦》那样,曾经渴望当妈妈?
  苦柚枯萎了,扔掉吧。姐姐牵着我的孩子进屋了。不谙世事的女儿嚷嚷着:“妈妈。姑姑送项链给我了!”那是一串佛珠,姐姐去寺庙里为孩子求来的,祈福平安,她是信佛的。女儿身上的新毛衣,是姐姐灯下一针一线密密织来,小的拆了,织大的,纯色的变成有小猫小狗花样……
  手握苦柚,仍有结实的质感。想枯萎的苦柚,内里也还有一个丰富的籽粒的世界,那一瓤一瓤,木梳一样成弓的美丽弧形,那些饱含水分汁液的籽粒,晶莹、透亮,一粒紧挨着一粒,似珍珠,似泪珠,可是姐姐细密的情思?一滴一滴苦涩的泪?
  几天后,苦柚终因自身的枯萎而被扔弃。慢慢的,室中那些腾出的角落空白之处,又会有新的东西在加入。写下苦柚,也许是我日后留给孩子,孩子的孩子,关于姐姐的一点记忆:姐姐长发挽起,松松束一根蓝发带,家族遗传的白净皮肤,已略显瘦而尖俏的下巴,她正轻轻走出河南路43号,姐姐引颈仰望,却不再为谁而等待,我看见姐姐的眼神中一片静穆与素然……
  她手中的篮子装着苦柚,幽微的柚香,一如这个秋天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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