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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五味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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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的时候,我妈去过新疆一年,小叔小婶在呼图壁芳草湖农场的“上海裁缝店”生意火爆,我妈是去锁扣眼撩裤边的。做了一年回家来,说是千辛万苦。辛不辛苦我不知道,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时候我觉得我和我妈很冷淡。后来我看到我小叔,我想我小叔怎么这么快驼背驼成个小老头那样,比我爸还老了呢。
    我妈回来不回来我无所谓。不回来还好些。这样可以隔三差五喊要好的同学来留宿。我们家带花栏的大木床很大很宽,都可以在上面千跟斗豁虎跳。
    可是我妈还是回来了。一个要下雪的天,我爸打早去火车站接了我妈,从后门忽地开开进来,我在被窝里冻得一抖(我的小床在后门边)。可能还是那股冷风吧,我下意识躲开了我妈惊喜着来摸我脸的手。然后她说:“看,金手表!”我瞄了一眼她腕上镀黄色克罗米的时髦手表,哼了一下翻过身去,心想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是我喜欢我妈从新疆带回来的一个蓝色泡菜坛。坛子釉面光洁,隐约画了蓝色的大写意菊花。我们家有一本墨绿色封面的《家庭生活大全》,很厚。从五金维修、裁剪要领、编织技法、养花养鱼、腌制烹饪、到太极养生、夫妻避孕一应俱全。不知我妈是在新疆学会了做泡菜呢,还是了参照了那本书的配方,从我妈一回来,我们家就开始源源不断吃泡菜。菜根菜边、萝卜豆角、老芹菜,什么都拿来往里丢。
    可是真好吃。一天,我家的鸡婆生了个蛋,咯咯哒哒在鸡窝边来回唤,我二话没说飞起一脚踢去,抓了那个蛋,就往厨房的坛子里扑通丢了进去。那时候的鸡蛋不能随便吃,要送去几里外的孵坊,只有铅笔画记号的不合格的孵退蛋,才能数着个儿吃。
    先头,我还念着坛子里的蛋,念着念着就忘了。再想起来的时候赶紧用筷子去搅,搅到个软乎乎的白泡泡,兜着个黄。这才明白自己的蠢——不是学过课文么,晚上不刷牙,牙齿的钙要被酸腐蚀掉。
    不过酸蛋真的别有风味。我把它塞进我的铝饭盒,和米一起,在学校的大蒸笼里蒸了,中午我在教室里一边吃一边得意:哈哈,真好吃的炮弹(泡蛋)。

    无锡人吃甜好像很有名。烧什么菜都丢一铲刀角白糖进去。小时候村里的幼儿园,一到下午要排队吃糖粥。所以“吃糖粥”是下午三点钟的代名词。
    我妈有时候大方起来给我两分钱,叫我买两粒硬糖,和我弟一人一粒。有天,我婶婶看到我在玩那两分的钢镚儿,说,我给你五分,你那两分给我,你回头买糖买三粒,给你堂妹一粒。我死活不愿意,一是帐没算清,二是觉得那样做似乎有悖原则。以致最后被骂做“小木婆”。可是我爸说,无锡人号称“刁子”,原因有三:一、大阿福是泥做的;二、酱炙排骨没有肉;三、油面筋一捏又是空屁。
    做酱排骨最有名的是三凤桥的陆稿荐。小时候我很瘦,大人们就总说:“排骨精,送你三凤桥去!”酱炙排骨多好吃!红曲红、骨质酥、肉软烂、甜,我愿意去三凤桥。
    做酱炙排骨的酱是不是甜面酱呢。稻场上的竹匾里晒着酱钵,太阳亮堂堂,苍蝇嗡嗡嗡,新稻草的干香味,一只母鸡咯哒、咯哒、咯哒,整个村子没有人声。这个时候可以去偷酱缸。奇怪我怎么老想着偷酱缸。我们小时候喜欢说:学嘴学样,偷屎卖酱!

    小孩子的时候吃不得苦。即使被迫吃到,也会不假思索吐出来。夏天,我家屋后空地上长长久久爬着菜瓜蔓,长长久久地、结菜瓜,从五六月结到八九月。因此我家饭桌上是长长久久的炒菜瓜、腌菜瓜、烀菜瓜、咸菜疙瘩烧菜瓜。菜瓜不苦,但是生吃,根蒂处苦得咂嘴。那年暑假我和弟在河滩,我洗衣,他洗菜。我说,把个菜瓜吃!他丢给我。一口下去,苦涩难当,当即呸地吐在河水里。弟眼一横说,婊子!当下水就泼过来。我不示弱,也回泼他。他往岸上逃,我依然掬了水往岸上泼,来回跑时一脚踩空,“通”地入了深水。我不会游水,却在沉下去后睁眼看了看黄绿色的河水,然后意外冷静地想起来课外看到的游泳要诀。当我的脑袋轰隆从水下冒出时,我知道自己得救了。后来,我把身上的湿衣晾了,妈妈在我晾衣的时候嘟哝了一声。如今,这个秘密已经无法对她揭晓了。
   现在到了这个年纪,我专门去自找苦吃。我去药铺买干苦瓜片来泡水喝。似乎苦这个味,更适合四十以后。

    四岁的时候,有天我爸喝酒,我也在一旁端碗黄酒喝。在哪里不记得了,肯定不是在家。一个不认识的伯伯说要带我去南京,问我可愿意。我说愿意啊,我姑妈在南京。人家问,你姑妈长什么样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们都笑。然后,我就真的和那个人一起坐火车去了南京,他把我送到一个人家的时候,我就喊跑出来的那个人姑妈姑妈。姑妈说哎哎哎。
    我安安顿顿住下来,一住住了半年。秋凉的时候,问姑父要了红皮鞋才走。每天我和前楼后楼的孩子在防空洞上疯跑,扒着大礼堂的窗户看人们在里面沉痛三鞠躬。听不懂话又不要紧。一次和哥哥姐姐们去看电影,回来我告诉大家电影名字是“鸭哩哩格妹妹”,全家笑喷,据说其实是《安娜.卡列尼娜》。
   我大表姐在浦口插队,找了个浦口的男朋友,姑妈就总是叨叨。有时候那个“江北佬”来家里,吃饭的时候不要菜,只要一大勺红辣椒糊糊,高高堆在白米饭头上,触目惊心。我就在心里别扭,学姑妈撇嘴,暗地里说:江北佬!没成想,后来我也找了个江北佬老公,生了小江北佬,一样无辣不成欢。

   后来去日本,尝到日本的纳豆。很多日本人喜欢吃纳豆,说有益生菌,是保健神品,可是说讨厌它的臭味,简直矫情。他们是没有吃到中国的臭豆腐臭腌菜。菜市场有卖臭菜的,烂成一泡臭糊糊。有次我看了某报刊上的美味介绍,当即动心起来,做成吃了几筷子,终究去不了心里疑惑,干脆作了罢。
   那年,我爸做化疗,后期肠胃功能严重受损,连续几个月不是腹胀就是腹泻不止。我特意赶去上海虹桥的日本料理店买纳豆,各种口味买了几十盒。可是最终,他不能适应口感。父亲去世两年了,至今我的冰箱冷冻柜里,还冬眠着残留的纳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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