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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三妹

2022-01-07经典散文
[db:简介]


  三妹  
  
  草原灵儿  

  
    三妹说:大海在愤怒时,吞噬欲望是嚣张到极致的,残酷得让人绝望。在那绝望瞬间,活着是唯一的祈愿。
  ——小引

  三妹一直被家里人称为女汉子,能吓到她的事不多,不认识的人以为她长得像爷们,其实她跟我一样,典型的浓缩人物。但三妹行事风格像个爷们,说话干脆利索,做事手脚麻利。几天前,三妹从河北回来,跟我讲了在海上遭遇“死神”的过场。
  我被深深震惊。
  三妹说,在禁渔期,有些渔民依旧下海,把大海给偷空了,过度地偷,激怒了大海。禁渔期一过,被骂成“熊货”的渔民,开始大大方方出海,可是浅海已经无货,船舱每每都是半槽而归,不够加油钱。那些偷捕的“尿性”渔民,此时收网看“熊货”们热闹。因为他们已经赚得连肠油都冒着金光,只是可怜了那些怀着孕就给一窝端的龙子龙孙们。姐夫被嘲笑“熊货”倒也无所谓,但老是没收成,日子咋过?他决定跟大船到深海碰碰运气。
  这一天,难得老天有个好心情,海上几乎没有雾气,天空泡在海水里,透着水晶一样的光,一漾一漾地拍打着海岸。海鸟衔着明快,叫声与海声起伏唱和,这时候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关于浪漫的那些事,牵手爱人或者拥吻情人,把这里当成中国的塞班岛。姐夫似乎也被这样的景色所感染,有种控制不住的兴奋。不过姐夫看好的是天气,兴奋的是好天气即将带来的好收成,好风景对于渔民来说,远不及一舱海货来得实际。于是求三妹一起出潮,趁着老天爷今儿脾气好,赌一下运气,捞上一趟。姐夫给渔船加满油,仔细检查了用具,喊上三妹,紧跟着朋友大船驶向里海。三妹说一路上看到有超大海蜇,云彩一样,贴着船帮,贼溜溜地飞过,让人猝不及防。偶尔也有大海蟹,梭子鱼,楞吧鱼,闪电一样,窜过来,没等你看明白,这些家伙又一个猛子扎下浪底去了,即便是眼神最好的渔夫,也只能看着飘远的云朵或闪电讪讪地笑笑,摇着头,发泄着被捉弄的感慨。这些家伙比起浅海那些呆头呆脑的小精灵,显得成熟老辣许多,很难对付。即便这样,因为三妹手脚麻利,眼睛特贼,别人还没看清猎物,她的网已经扣出去,满脸懊丧的螃蟹,被罩在网里乱抓乱挠着,却无可奈何。好久没见到大个海货了,姐夫忙活得特欢。
  几个小时之后,姐夫的舱槽装满了各种鱼和碗口大的螃蟹。很久以来,姐夫都未曾笑过,此时他脸上洋溢着节日一样的喜悦和光芒。三妹看着槽子都满了,眉梢高挑,边抖落湿透的衣服边给大海一个飞吻。虽然也曾跟着大船出过深海,但像今天这样的好收成,并不多见,三妹说,至少有万八千的货。对于一条小船来说,这是一次令人狂喜的收成。对于姐夫来说,这次终于能填补半个月白跑趟的油钱了。该返航了,大船向姐夫发出信号,姐夫与三妹利落地收拾器具,加固槽子里的货。三妹笑着说,姐夫该请客了。姐夫坏坏地说,必须滴,免费送你去南洋。三妹说,抠样吧,就不该帮你,让你天天空槽。姐夫嘿嘿憨笑。
  这时,大海突然甩下脸子,动荡起来,天空涌动着黑色漩涡,三妹说,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跑得比马群还疯的云团,那速度快得眼睛跟不上,让人觉得窒息,有马上被踩踏、碾轧却无处躲藏的感觉。三妹弄不清要发生什么,她只是觉得有点惊慌。但根据其他船发出的尖叫声,她感觉到要出大事。姐夫脸上的笑容此时荡然无存,他卯足劲加快马达。大船上隐约传来呼喊与谩骂,我操它八辈子祖宗,这不是要命嘛,天气预报没说有台风啊,他娘的真邪乎,说来就来了,小船上的祖宗们赶紧他娘的跟上!跟上……
  “台风”两个字灌入三妹耳膜,她大脑一下子陷入几秒钟的空白。
  这个时候,大船就算给足马力,已经冲不起来,船头似乎有千军万马横在那儿,马力已经控制不了速度。黑色漩涡越来越猛,甚至越来越近。闪电不再固守天空那个舞台,直接落到海上、船上、人身上。雨点像小石头子密密麻麻砸下来,又冷又疼,夹杂着浓浓腥臭味。被漩涡包围的人与船,颠簸在几米高的大浪上,像一片叶子那样轻,被任意抛来抛去,又像中毒的苍蝇,失去意识,拼死地东一头西一头地乱冲乱撞。风中、雨中、巨浪中,船,小得如一只蜉蝣。尖叫与嘶喊声,微弱得如气息奄奄的蚊蝇,此时尖叫除了扩张自己的惊恐,似乎传递不出任何音波。三妹眼看着前面大船被黑风团儿吞下去,甚至没看清任何细节,只看到一道白光顶天立地扫过来,没等这一道白光过去,下一道白光又扫过来,此时,所有的人,都失去思辨能力,只有本能地抓牢能抓住的一切,喊声与尖叫声埋在浪涛的轰鸣里。
  三妹与姐夫的小船离大船很近,像一条梭子鱼,拼命地往海浪外面钻,但却一直在大浪里打着旋。三妹说那船应该是立起来的,因为装着海蟹的桶被网罩得很严实,轻易都不会倒掉,可是此时不知道被海水冲刷多少次,碗口大的海蟹涌出桶外,海蟹原本还在网里横冲直撞,随着小船上蹿下跳,左冲右突,一会儿工夫,就慢慢变得安静妥帖,不再挣扎,最后有越来越多的螃蟹窜回大海或者死掉。
  三妹说,那一刻眼睛是多余的,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涛声与风暴声,她已经欲哭无泪,但直觉告诉她,只有趴在船上,拼命地抓着舢板,极尽所能地用身体压着网,不让网被海水撕破,卷走。她对着姐夫声嘶力竭地喊,我们在多少海里处?姐夫疲惫的声音极其费劲地传过来,在十四海里处。十四海里处?冲击了这么久?这样的暴雨,这样的狂风,这样的巨浪……三妹妹喃喃着,因为这已经超出任何一次小船出海的距离,分不清泪水还是海水,一股脑地灌进嘴里。她突然觉得,黑风团儿里有无数的鱼群和蟹群,爆发性地扑向大船小船,向所有船只倾泻着愤怒,一场无法阻止的狂魔力量,由怨至恨,在一瞬间逆转曾经逃亡的命运,反击之势瞬间庞大,迫近大船小船的瞬间,为生存而对决的气势无法阻挡。三妹说,那一刻,她看到无数怨毒的眼神,清点着自己刚刚降生就被扑杀的子孙名册。那一刻,她突然不想挣扎,感到疲惫致极,感到时间漫长得撕心裂肺,就算半个世纪也没有当前的一分钟那么难捱。那一刻,她感觉到天空在冷笑,那种冷让她觉得毛骨悚然,那种冷让血液刹那间凝固。她闭上眼睛,就想松开死死抓住舢板的手,这时,依稀中传来儿子小胖的呼喊声,妈——妈——她一激灵,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前面的大船在黑风墙中冲出来……
  是的,大船真的冲破铺天盖地的黑风墙,舞蹈在浪尖上,三妹听到大船上传来惨烈的嚎叫声。那是比群狼拜月时嚎得还瘆人,惊恐致极的声音。三妹心底涌上一股绝望,感觉灵魂已经脱离肉体,鱼一样向幽深洞底滑行……她挣扎着睁开眼睛,不让自己陷入幻境,眼神拼命锁向船头,想在姐夫身上找到一缕光,力量的光。此时,哪怕有一只鸟飞过或一声戾叫,只要能代表生命存在,活着的声音存在,只要不是哀嚎。
  姐夫的背影与能被巨浪吞没的大船相比,只是一滴凝固的水,大浪一个接一个,埋过来,退下去,再埋上来,姐夫的身子却很瓷实,像钉在船头一样,任凭船身被扔起来再落下,他身体随着船身使劲地打着摆子,但位置始终没挪一下。此时,他像一颗定海明珠,牢牢定住三妹求生的意念。三妹咬紧咯咯响的牙齿,闭上眼睛,将全身的力气运到掌心,一股热量从心底往上冲……
  三妹说,那一刻,她看到热气腾腾的饭桌上,摆好碗筷,儿子小胖,女儿诺诺,还有老妈都在等她,老公在另一条船上,握着拳头给她加油,她笑了,泡在海水里的身体充满了热量,她挺挺身子,极力睁开眼睛,届时一片疯狂的尖叫声、呼喊声,甚至嚎啕大哭的声音,从大船传过来。三妹从声音中,听到劫后余生的亢奋,生命回归的光芒已经在熨帖发怒的大海,尽管有些声音夹杂着不堪入耳的粗俗与疯狂。虽然比狼嚎的声音都难听,但毕竟人声已经高出风暴与巨浪的声音,此时只要有人声存在,就胜过一切惊喜。三妹瘫软在船上,仅仅四小时,就让她耗尽半生的精气,没有任何时候能比现在更渴望见到炊烟,见到村庄,渴望一头扎到烧得热乎乎的火炕上。
  大海似乎也折腾得疲惫了,从一个发狂的疯子变得婴儿一般乖巧,蓦然间无比安静起来。大船继续在前面开路,小船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海燕与海鸥又飞起来,围着船,冲来冲去,有时甚至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些散发着浓浓腥味的海货,那是遭遇风暴之后,满船留下的狼藉。对于这些海鸟来说,这些海产品也是它们拼命的根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随着大船小船一番近乎绝望地挣扎,最终逃出死亡的魔域,那种抗衡性的彪悍与顽强,让发怒的海,心存怨尤却又无法征服。此时,我确信渔民关于家的定义是涅槃凤凰永生的巢穴,是灵魂与肉身最迫切皈依的象牙塔,充满了神圣与牵念。为了家,为了日子抵达梦想的高度,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渔船又在路上,大海发飙的日历,只是又多画了一条黑杠而已。甚至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是老天爷对那些“尿性”人群的逆天扑杀而发出的致命恐吓。
  三妹遭遇这次台风突袭后,一直如男人一样坚韧的意志打上了惊恐烙印,对于风口浪尖上如海鸟一样扑食的生活,她由衷地折服渔民的坚强与坚持,更深刻体会到那句“宁在陆地赚一斗米,不在海上赚一斗金”的深刻含义。她觉得,不该再发生偷海的事,不但大海要甩脸子,就是上苍也有所不容的。三妹说,其实那些赞美大海的文字,是一种极致的空洞,是不懂得大海习性的人自我编织的梦境,赞美充满了罪孽与虚伪,大海在渔民眼里既是神也是兽,无尽索取资源时大海是神;大海甩脸子时就是一只嗜血的猛兽。好在,人为梦想,只要看到新日一轮,梦魇就会散去,新的力量伺机注入,绝地历险似乎只是经历一场考验而已。就如这次,如果不是亲身体验,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与死神交汇的瞬间是怎样地渴望生命。大海在愤怒时,吞噬欲望是嚣张到极致的,残酷得让人绝望。在那绝望瞬间,活着是唯一的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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