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声嚣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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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以为每晚的歌声是从对面高楼上的娱乐城远远飘过来的。我很纳闷隔音效果会差到如此地步,委实不可思议。慢慢觉得不对,我感觉这歌声就是从我左边不远的房间里飙出来的,特别是剧烈的蹦迪,直接从音响里一丝一缕地窜出来,然后汇成一条急流呼啸着撞击我的耳畔,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原来,有一个简陋的KTV深藏在这栋居民楼里,朴实的名字:娟姐音乐茶吧。每夜,歌声萦绕不断,透漏出这个低处生活的人们简单的快乐。
那些K歌的人,大抵相同,这我从他们的歌声里能分辨出来。因为,很多夜晚的歌声,我听出了乡野之气,那些歌声不是唱出来的,都是使劲吼出来的。那歌声,就好比两座山头上的人相互打招呼,使出浑身的力气,集中在喉部,一个一个字的吐出来,掷地有声,隔空远翔。那些歌声里夹有很多方言土音,寥寥数句就暴露了歌唱者来自何处的地域。甚至,在某一个夜晚,我听出了歌里浓郁的乡音,让我这个异乡人有他乡遇故人之感。
质朴无华的歌声,毫无章法的歌声,打断我许多读书或写作的时光。有时候歌声难听如拉锯,吱吱呀呀满以为会就此打住,却又断断续续连上了。歌唱者总是不依不饶,乐在其中,我行我素,好像他们走在乡下的大路上,可以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时而在中间,时而在路旁,那份无所顾忌,那份酣畅淋漓,典型的自我沉醉,顿时让我想起乡村老婆婆不管身边的听者认不认真地听,有没有兴趣听,照例喋喋不休,滔滔不绝。
偶尔,也很难得的有女声帮唱,一曲心雨演绎得粗犷豪放,个别句子出彩,转换细腻,犹如莺鸣杨柳,别有一番风情。某一个夜晚,那个年轻的歌者应该是有几分音乐天赋的,他的每一首歌都那么的深情款款,一曲下来,总能引来无数吆喝。那一夜,这个人的歌声飘了很久,好像是他一个人的专场演唱会。
在这个几近相似的城市夜晚,我想,他也是这座城市无数荣光里的一束。在异乡的土地上放声歌唱,唱出他们的喜怒哀乐,唱走他们的悲欢离合,唱来他们的快乐生活。
歌声到十一点半如期结束,好多次我透过三楼的窗棂,想看看这些唱歌的人们。楼下一排樟树枝繁叶茂,遮住了他们的身影,隐隐约约我看到他们勾肩搭背,余兴未尽,哼着未竟的歌,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
那时候,我多么想是他们中间的一员,白天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干完又苦又累的活,夜晚觅一处廉价的歌厅做自己的歌者,在歌声里消除他们的疲惫,在歌声里赶走他乡的寂寞,在歌声里干掉身份的卑微。
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开出一朵绚烂的歌声,真的很好。自此,每逢他们歌唱,我不禁放下书本,打开窗户,为他们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听众,在内心里不断地为他们鼓掌和喝彩。有他们的歌声,我在这座大城里,心如青萍,找到了一处宽阔清澈的水潭,好像躺在故乡博大而温暖的怀里。
听他们的歌声,时光啊,你慢些走,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多铁皮烧烤摊和麻辣烫摊主四下分散在这个安置小区里,直到我有一天外出办事提前回到房间,天还没有断黑,一台台摊车接二连三带着巨大的声响滚过我的耳际。
烧烤摊都是一个柜子下面装着四个轮子,推着走,轮子和路面摩擦发出的声响本来不大,但行驶到路面略有凹凸处,柜体颠簸,轰隆隆,好像各个都装有巨大的发动机。一路轰鸣着,奔向夜宵场地。
也有些夜宵摊子摊主用改装的三轮车拖着,车厢里堆满了红色的塑料凳子,那些凳子都清一色的红得发黑,因为常年烟熏火燎。三轮车轻巧地开过去,在逼仄的安置小区道路上,还有几分拉风。
更拉风的是我看到一个烧烤摊上面的招牌赫然写着:天下第一烧烤,鱿鱼串每串2元。牛逼哄哄,是不是天下第一,其实谁也没华山论剑过。吃的且吃着吧,卖得且卖着吧,没有谁去较真,在安置小区这个饮食江湖里没有谁锱铢必较。
那麻辣烫摊主推车水平真是高,那上面的大锅里红艳艳的烫汤满满的,一路推过去,愣是一滴也没荡出来。有时,我感觉那汤就要溢出来了,可在刹那间荡了回来。真功夫啊!不由得叹为观止。
夜宵摊在步步高广场一侧,里头是高高的石磡,墙根下一字儿排开。 安置小区的路坡上是黄金码头,来来往往的人必经之地,往往还是日在中天,就有摊主来占位。不过,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卖益阳烧烤和麻辣烫的女子,头发扎着马尾辫,一副很干练的模样。当然,最有风味的还是那摊主居然有一张白皙的脸,纤尘不染,让我这乡野出身的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山间的雪。都说益阳出美女,不知她是不是益阳的,但这水色看起来应该是的。忙前忙后,滴水不漏,轻言细语,摊上人群熙熙,来来往往。
喜欢吃摊上的东西多半是附近医学院的学生,有成群的女子呼朋引伴在摊边叫点这个叫点着那个,一个个典型的吃货样。不时看到一对对情侣左手十指相扣,女孩的右手捏一根烧烤串,递到男孩的嘴边,男孩不顾沾上油腻,大口地咬,一脸的开心。一路走过去,一路喂过去。
也有附近写字楼的女子来光顾,整洁的职业装,颌下的蝴蝶结做欲飞状。 她们估计还没来得及转换身份,那般的小心翼翼,看到喜欢的食物,没有学生妹的张狂和惊喜,端庄典雅。一串烧烤在手,横在嘴边,一个一个轻轻地咬下来。精致的模样,彰显出沉稳不惊的职业特质。
我素来不喜夜宵摊上的食物,我的胃在这些年里被无穷的酒气浸淫,千疮百孔。在胃镜检查室里,白发老医师摇着头对我说:“年轻人,你的胃太老了,至少六十岁!”我不吭声,老医生劝告我忌食辛辣,麻辣也要少沾。生命诚可贵,可喝酒遇到场合不喝也是难为。可饮食还是注意节制,以前非辣不开胃,慢慢学会和清淡握手言欢。偶尔读书或写作到深夜,饿之极,跑下楼,去夜宵摊转悠,放过种种诱惑的美味,最后选定在刘老满酸辣粉摊前买一碗红薯粉,只要酸菜,不要辣。去的次数多了,不要再嘱咐。我竟然也成为了夜宵摊上的常客。
尽管住在三楼之上,夜深时分,摊车过路,很多次还是无情地碾碎我的梦境。特别是有一个摊车基本上都是将近2点才归来,那种突突声猛然而至,好多次弄得我差点神经质。
说不烦躁是假话,说不被扰也是自欺。醒来后,窗外的高楼总是有闪烁的灯火,挂得那么高,无数次让我误以为是天上的星星。哦,城里看不到乡野上那般澄澈的星子。澄澈的星子下是我遥遥相思的故园,尽管故园里很多事物在腐去,很多风俗在败退,可沾着生命的第一声低鸣,襁褓血衣之地如钉楔入骨骼,连拔出来的念头,都会牵经扯肉。
慢慢地,习惯于在一阵轰鸣之后,又安然睡去。某些醉酒的夜晚口干舌燥地醒来,手机关机,没有挂钟,不知是何夕,居然还清晰地惦念那摊车是过了呢还是没回呢?
总算看清了那摊车的主人,是一对年迈的夫妻。丈夫躬着身子双手搭在车上使劲地推,妻子两手不空,提着重叠起来的塑料椅子。彼此应该都很疲惫了吧,哪怕掌平的路段,两人也没有说话声,直到行驶到有些高低的路面,又是哐啷哐啷一阵巨响。
哦,那对夫妇和我租住在一栋楼,只是他们租在楼口的一楼,平素我总看见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在切肉,女人矮一截,总是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切菜的很认真,目不转睛。择菜的很投入,心无旁骛。我每次拿出钥匙开门,嘀嗒一声响时,他们都一齐把目光投在我身上。我微微一笑,从没有想过打招呼。多年的辗转流离,无数的职场打拼,我学会了向生活讨巧卖乖,向理想俯首称臣,却从没想过和楼上楼下的租客有只言片语的交流。这个时代里,我们都活在自以为安全的蚁穴里,忘记了初心。
哐啷,哐啷,这是一列生活的火车,载着他们的希望和美满。我看到他们起早摸黑,夜出昼也不伏,他们身上看到肩负着沉重的负担,也在一步步靠近幸福的彼岸。
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乡下的父母亲,就是为了我们兄弟的学业,竭尽所有的力气去拨拉每一份可能的收入,一点一滴地汇聚成河,托举我的梦想,为我的梦想填筑远帆的原动力。实在没得办法, 父亲离乡背井在海南打石头,每到农忙季节赶回来,然后又匆匆出门,家里农事和外出打工两不落,这需要多少坚韧和持守。单是孤身在外,不说那么繁重的体力活,孤独和落寞就容易摧毁一个人。这些在我的颠沛流离很多年里,才真切地感同身受,才明白父母当时有多难。
生活里,真真的苦是说不清楚的。同样,真真的难,只有亲历才能真切地知晓。在这个栖身的安置小区里,我更多地懂得了将心比心和推己及人。
再看到他们在楼梯口的劳作,我能感知到他们身上罩有一种安详的光芒。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在有目标有盼头的日子里,都不是简单的重复合累叠。
在他们的哐啷里,我也呼啸着向前,生活的列车终究会把我们每一个人带远,没有一个遗弃者。
出租房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过客,铁打的房子流水的客。我租住房子的隔壁最初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无数次在楼道上碰见,连微笑的表情都不给一个,我也只好装作冷漠地侧身而过。时不时还看见他带着一个并不漂亮的姑娘进进出出,但从来没见他们在一起大声说笑过,估计都是特别不善言辞之类的人吧。
好像是元宵刚过吧,一天夜里我从河东会甘肃远道而来的散文家朋友归来,当时已经是十二点多了。我还没到三楼,楼上你一句我一句热闹的声音直接递进我的耳朵。那时,我才发现隔壁已经换了邻居,这次的邻居不再是斯文之人,而是粗壮高大的,并且不是一个,整整四个。
我站在房门前掏出钥匙开门,余光瞟到隔壁整个房间都变得逼仄不堪,四个大汉塞满了房间。他们是在庆祝新住进来,还是在预祝一年赚更多钱呢,反正没看见一个冒热气的菜碗,就几个塌塌的塑料袋里装有一些烧烤的肉串吧,他们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啤酒,每个人的凳子边都排列着一个个酒瓶子。
酒已经喝酣,他们兴致正高,好像我乡下的桃花汛一样涨起来了,浩浩汤汤,刹不住前进的脚步。这个一句没落音,那个一句已经冒出来,已经进入自说自语的境界。我想,这般喝下去,指不定有人会发酒疯。
开门进去,我打冷水洗脸,我的酒气遇到冷水好像都凝结在肌肤下,顿时没那么发热滚烫了。听见隔壁有酒瓶子在地上破碎的声音,穿过厚厚的墙壁,还是一丝不漏地钻入我的耳膜。话不成句,其间好像还有观点不同的争执,但直到我沉入梦乡,隔壁也没有谁发酒疯。隔壁的这群邻居看来酒量确实不错,酒品更是了得啊。
我从来没在早晨看到过他们,他们比我起得更早,他们早早地赶往工地。每一个早晨我也没有被吵醒来过,他们早晨洗漱都很小心,没有一点的声响,扰人清梦的事情他们不做。
夜晚照例是喝酒,他们是这座城市里的民工,但是他们已经不再是那种只傻傻干活死死挣钱的人,他们不愿住在狗窝一样零乱和散发着各种来路不明气味的集体宿舍里,他们不顾劳累不管风雨冰雪地打工做事,收入不错,对待自己也不错,于是来这安置小区里租房,在每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做一顿晚饭和喝一顿酒权当生活的享受。这是他们劳累一天的生活里透出的一点光亮,在异乡的城市里。
他们的每一个夜晚都是相似的,总是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地喝酒聊天,每次瞧见我回来在门口掏钥匙开门,里面总是有人招呼我一块来喝点。我也萌生过和他们一起喝酒扯谈的念头,但都至于念头,我还是强硬地管住了自己的脚步,微笑着说不会喝酒谢谢啦!里面的人也不计较不失望,下回遇见继续叫我,好像根本就不记得我从前的拒绝。
这份热情是来自心扉的。我后来想,我没去和他们喝酒,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和他们缺乏共同的话题。喝酒只是一个外在的载体,聊天才是悦心的途径。我不想因为我的参与,破坏了他们喝酒的兴致。我很清楚如果把一顿简单的酒喝成复杂的应酬,那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离结束快乐也不远了。
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和大声说话,里头透出的都是满满的快乐和愉悦。他们劳累的只是身体,而精神没有负累,生活变得简单而快乐。我打心眼羡慕他们,如果当年不是那般的苦苦挣扎求学,现在的我估计也是其间的一员,而不是现在的这般境地,外面看起来风光无比,实则备受煎熬,用身体一点点地透支换取未来。
隔壁的邻居们是没有失眠的,他们安然入睡,消失的力气在一夜之间复原如初。而我很多时候为了一点工作上的事情通宵达旦地加班加点,为了一点的得失耿耿于怀无法安睡,一次次在斗室里做困兽之斗。如此努力为什么?在大地上,我们只活一生。隔壁的邻居们以他们的方式告诉我生活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于是我努力让自己如一颗乡下的青草安顿下来,开始相信生命里远远不止一个春天。
他们喝酒后打扑克牌,赢的大声高呼,输的痛声疾首,每一局出牌都好像是打铁,发出剧烈的砰砰声,好像他们各个练就了铁砂掌,一掌盖过一掌,只差桌子没有击碎。喝酒无可厚非,借酒助兴,借酒消愁,可对于打牌我素来无好感,但不是太晚,我也不计较,我照例看我的书写我的文听我的歌。可是,他们一次比一次投入,有时候隔壁歌厅的歌声消失了,他们升级为夜晚的主声音,他们在声音的舞台上拳打脚踢,忘记了置身何地。
忍无可忍,我摘下耳机,冲出房门,使劲敲他们的门。里头一阵慌乱的繁忙,他们生怕是警察抓赌吧。好一会儿,房门才徐徐打开,见到是我,开门的人和里头或坐或站的人都嘘出了一口气,紧张的气氛立马消失了。我站在门口,没迈脚进去,气冲冲地朝他们扔话:“玩牌也不分个早晚,什么时候了还大呼大叫,我们明天还要不要上班了啦!”他们一声不吭,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脸接受批评的诚意。
我瞬间感觉到了乡村的淳朴,他们是无心的,忘记了自己置身在城市里,在喝酒打牌中一次次回到了故乡,在故乡的夜里是无所顾忌的,想叫就叫想喊就喊。我突然又有些于心不忍,同样都是来自乡野之地,语气变得柔和:“以后注意点咯,隔壁歌厅没唱歌了,你们也按时结束,这样子大家都好。”他们还是没谁说话,脸上都是愧疚的笑。从那以后,他们的打牌声和歌声一起消失在夜晚,没有再破例过。
我以为他们的快乐会长久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还不到九点,以往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喝酒呢。楼上很安静,出奇的安静,我走到二楼转角处,按亮灯,发现隔壁那个高个子男人独自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脸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正在使劲地吸烟,脚下的烟屁股横七竖八。他一定是遇到了很棘手或特别伤心的事情。我不知怎么打招呼,更不知何从安慰一个悲伤者,只好蹑手蹑脚猫一样窜过他的身边,开门进房子。自始至终他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在楼道的夜色里好像一个溺水者,窒息得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就是这个高个子,曾经无数次招呼我和他们一起喝酒。一个对陌生人都充满了热情的人,不是遇到过不去的坎是不会这样子的。
我无法确知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一连好几天,隔壁的房间里没有了过往热闹的喝酒和打牌。我也不知他们人员是否还齐全,因为那房门一直都是紧闭着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隔壁房间里走出一个矮墩墩的中年女子,嘴巴涂得红艳艳的,还有一股浓郁的脂粉味。不知他们何时搬走的,突然没有了隔壁的那种生活的热闹气息,我顿时变得无所适从,觉得整栋楼都是空空荡荡的。
我怀想与他们为邻的日子。 直到现在,我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放下所有的顾虑,和他们好好喝上一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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