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

    毛豆的叶子黄了.
    俺爷爷家错对门的老没脸就推排子车去岗坡上拽毛豆了。老没脸大起早前去的，昨儿他去马原上找顶们喝酒，喝到大半夜儿才摇摇晃晃回村子。从马原边到小汶岭村有十多里的山路，弯弯曲曲的像长虫。老没脸喝高了，他嗬喽儿嗓子眼唱了会落子，像死了汉们的媳妇子趴她汉们的坟头哼哼唧唧地哭，哭声儿大，把他顶们家错对门的狗惊了，那狗就窜过道口咬他。
   老没脸说:恁娘那个窟窿眼，老子去炖狗肉。狗哼一口咬他破裤子上，狗又一扯，把他裤子扯破了，拴裤子腰的绳子也拽断了，裤子一掉，他顶们的媳妇子捂着红扑扑地脸回屋里了，他顶们说:瞎咬。一脚踹狗肚子上。老没脸兜裤子吐酒星子说:扯啥急呢。他一仰头，下毛毛雨了，就扶墙往山坡上走。他顶们喊:俺推排子车送恁。老没脸说:别送，俺晃家里。山坡上的玉黍地都撇了玉黍棒子，玉黍秆子扔地头的土路上了。
   老没脸说:马原的人手快，玉黍都收屋顶上了。山坡上石头房子不多，隔三排子车才有一个石头房。天阴着，毛毛雨下紧了，风刮老没脸的大布褂子。老没脸就唱武安落子，落子声大，把山坡上的石头院子里的狗都叫醒了。老没脸走了会儿，拐了几个弯，不远有个大槐树，一人多粗，他到井河村了。到井河走五六里的上坡路，拐两个弯，就是小汶岭了。明奶奶睡了，老没脸摸黑儿走了会儿，见前边有个影儿，他瞪醉糊涂了的眼珠子问:谁？那影儿不理他，一扭头没了。
   老没脸就叫:娘啊。他腿肚子软，手抹拉路边的大石头。对面有个声儿说:没脸叔儿？老没脸丢了魂儿似的说:谁？那人就拿手电灯照脸，那人是俺爷爷，俺爷爷说:没脸叔，咋坐地上？老没脸骂俺爷爷说:呸，瞎折腾个啥，净吓唬人。俺爷爷后来躺炕上抽烟，他对俺爹说:那天黑来老没脸叔吓毁了，脸都变了色儿。俺爷爷那时牙都掉没了，可他还笑，一笑，嘴就吃风。俺奶奶在炕头蒸窝头，是玉黍去村边的石磨成面的，她说:还说，玉黍面都糊不住嘴。俺爷爷又笑，笑了会儿，烟呛他嗓子眼，他就打咳。
      起风了，风从岗上把淌土扔俺爷爷头上，它把玉黍刮黄了，又把玉黍秆子也刮黄了，把穗刮没了。俺爷爷他腿软走不了路，他用手爬庙门里，又关了门。门关了，他就心轻了，趴门后边睡到了半夜儿，他是被庙外边的风刮醒了，风大，刮窗户纸，刮门缝儿，把门缝儿撕了个大口子。俺爷爷开了门，见天阴，没星儿，风是雨头，一刮风，雨就快来了。
   他关了庙门，雨就来了，是毛毛雨，不大，但打身上凉，像冰凌块儿，俺爷爷顺小路走了洺河的河谷，河谷里没水，草多，苇子多，草里的促织的，苇子地里的苇织的这一声那一声的赶趟叫。他见老没脸唱落子扶山壁走，他又喝多了。老没脸好喝，见酒跟见他爹似的。以前大汶岭有卖酒的，老没脸一到黑来就去卖酒的门口坐。卖酒的是个汉们，就问:咋坐门口了？老没脸就一屁股蹭屋子里，满屋子的酒味把老没脸馋毁了，那人又说:咋站门口了，像个门神似的。
    老没脸就一屁股坐炕头，坐了会儿，酒馋人，把老没脸的魂儿都勾了去。那人问他:打多少酒？老没脸去兜里摸，摸了会儿，就说:俺去弄菜儿。他一股烟似的去路边拔了些杏仁菜，带黄叶子的都干了。他又一股烟似的跑那人门外头，喘口气儿，拿杏仁菜到那人灶台上，去水缸里洗了洗，切碎了扔糊涂里，青的、黄的、半青不黄的、黄烂了的，都被他扔锅里了。他又拿筷子搅，喂猪似的。那人吓毁了，直瞪眼珠子看他。老没脸说:糊涂就酒，不喝没有。他拿了喝糊涂的大粗瓷碗，去酒缸里舀了一碗，跟水似的酒，可味儿馋人，老没脸坐炕上，问:舀碗糊涂。

    那人就舀了碗糊涂放他脸前边。老没脸尝了口酒，说:不赖，这酒香。仰脖子一倒，下肚子里没了。那人就瞪眼珠子，心说:这哪的人？喝一碗不尽兴啊，老没脸就坐炕上磨屁股蛋，他问:恁家没儿洋山野。那人就扯急说:瞎眼盲的，那院子边种了半院子的洋山野。老没脸喝口糊涂说:屁，俺没见，恁挖个给俺看看，咋种半院子嘞。那人就去院子里挖洋山野。老没脸下炕又舀了碗酒。刚坐炕边，那人来了，泥哄哄的，洋山野也泥哄哄的。老没脸说:还真是。他又说:糊涂太咸，俺喝口冷水。
   那人说:喝吧。老没脸就喝了，又把糊涂喝完了，碗边贴了个杏仁菜叶儿，他拿手扒拉嘴里，打个嗝，他说:撑了。腿下炕，脚着地，回村去了。那人去灶台边喝糊涂，糊涂淡，没味儿，他说:俺没放盐。出街门找，老没脸早没影儿了。小汶岭的上边是大汶岭，老没脸下坡走，风大，刮他脸儿，酒劲上头了。他回村子，见村边的老疙瘩孩的喝酒，他就说:正喝呢。孩的们实在，就说:叔也过来喝会儿。老没脸说:中，叔去掂酒。孩的们说:有酒，不用掂。老没脸说:那就不掂了。他下了坡，拐个弯，就到老疙瘩家了，一推门就喊:老疙瘩哥儿，老疙瘩没在家，跟他媳妇子去东原换粮食儿了。
   他孩的们就把老没脸请外间屋子里，老没脸一见，嚯，那大桌子上野兔肉，鸡的肉，杏仁菜拌豆腐，腌老黄瓜，全了。他跟在自己家似的，坐凳子上说:来，少喝点。端酒碗一口闷了，边上的孩的们吓傻了，也闷了。老没脸说:进三出六，这酒是个好东西，人不屙不尿没事儿，不喝酒就躺炕上等死了，他就喝了三碗，边上愣了，老没脸一人顶一圈，酒快没了。老没脸说:没了再掂。有醉了的，腿一软趴桌子底下，边上人就扶他，老没脸说:小酒的就成这个了，还能搂媳妇子睡了不恁？边上的拽他躺炕，他刚躺炕，一拉裤头，长虫头沥沥拉拉尿了一炕。
   老没脸醉糊涂了，他拍桌子说:喝死不给咱村丢人，拿出当年中央军打土匪的精神头儿来。他一人把酒都喝光了，他说:叔去给恁们掂酒。老疙瘩孩的说:叔，都没人喝了。老没脸说:恁们不喝了？叔喝，喝到娘们嘴里。老疙瘩孩的没法儿，就去老没脸家叫门，喊他媳妇子。他媳妇子开街门问:咋了？孩的说:俺叔喝多了。他媳妇子就扯急说:喝死他算了。扭屁股回屋子里了。老疙瘩孩的把泪珠子都快急出来了，他说:俺脑子被门夹了，进水了。他找了几个汉们，把老没脸抬到他家的街门口，又抬屋子里的炕头上。
   他媳妇子补裤子呢，见老没脸泥哄哄的，就说:恁真没脸，不羡丢人。一扯急，回东原的娘家去了。俺爷爷也知道老没脸这些事儿，他说:不瞌睡。老没脸说:瞎猫子转的你。俺爷爷说:俺就是瞎猫子转的，老没脸叔，俺送你回咱村。他就上前去扶老没脸。老没脸一甩手说:别扶，叔没醉，小酒的算个啥东西，就是个水。他圪蹴路边，又说:恁太小瞧叔了，就是马原也没人喝过恁叔。俺爷爷说:俺去叫俺婶的。他拐了个弯，跑村子里去叫人了。老没脸一起身，说:恁婶的，恁婶的算个屁。他一扯急，被碎石子绊了一跤，人跌河底了。河底没水，草把他胳膊拉了好几道血口子。
   老没脸吃了一嘴的泥，泥里边还有草棒的。他拿手扒拉嘴里的泥巴，泥糊涂溅了他一脸，边上草堆里还蹦出个癞蛤蟆，癞蛤蟆蹦老没脸肚子上，他拿手抓癞蛤蟆，癞蛤蟆蹦草窝里了。毛毛雨大了，像掉了他一身的土坷垃，他那身破衣裳溅了左一片右一片的泥糊涂更破了。他一骨辘掉河沟里，酒倒醒了一半，他扶住河边的石头，屁股一蹭，圪蹴到沟边的大石头上。他看天，天更阴了，雨更大了，他就急了，腿一使劲儿，蹬石头上。刚喘口气，那石头活了，把老没脸又带沟里，腿也瘸了。瘸了腿的老没脸沿河沟里走，雨打湿草叶子，草叶子打湿老没脸的破衣裳，老没脸说:净吓唬人了。
   老没脸他媳妇子昨儿去河边的还剩点水的沟里洗衣裳了，那时老阳儿刚下山，她媳妇子就见沟里的泥糊涂里有个手，手抓她的脚脖子，她媳妇子就喊:娘啊，别抓俺。一扭屁股跑家里，躺炕上就病了。大汶岭的算命的瞧了，说:不碍事。他开了个药就走了。老没脸去灶台煮了药，说:喝了就没事儿了，活了大半辈子了，啥东西没有见过。老没脸喂他媳妇子药，就去马原喝酒了。风小了，草也不晃了，老没脸见快到村了，就往村子里跑。他刚跑一会儿，突然跑不动了，他觉得腿边有东西拽他，那东西还拽他脚脖子。
   老没脸脊梁骨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说:娘的，什么东西拽老子。他就拽脚脖子，拽急了，一骨辘滚到村边的石头坡上，他惊了，跑一会儿就跌地上，从老疙瘩家滚到长生家门口，屁股一蹭，又滚到过道里的街门口了，他拿手扒拉门，门开了，狗窜他身上，他跑到屋子里，点了灯儿，见他媳妇子坐炕头上哭。老没脸问:瞎哭啥呢？他媳妇子说:哭坟。老没脸奇了，问她:哭谁的坟？他媳妇子说:算命的说俺撞了老泥鳅爷回去的路，他就拿魂儿吓俺。老没脸骂他媳妇子，说:屁，鬼抓脚脖子。他媳妇子说:瞎说。

   老没脸一扯急，坐炕上，他说:俺见了，亏俺跑得快了。他脱了破衣裳，钻被窝里蒙头睡了，他媳妇子见灯影儿里老泥鳅爷笑，就闭了眼又哭，哭到第二天的天快明。老没脸一黑来也没睡，他说:别哭了，心慌，今儿拽毛豆了。他就起炕推排子车去岗上的地里拽毛豆了。
   毛豆更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