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黄昏

　　黄昏，举着影子
　　我，举着黄昏走走停停
　　——题记

　　黄昏，犹如一个奢侈的片段：落日的余晖，灼烧着乡村，一村满是亮眼的绯红色，这种灼烧感，将乡村带进日暮的感触里。我喜欢将黄昏定格在纸上，去掉所有多余的色彩，让这个世界掉进黑白底片上，黄昏顿时安静了、简单了。
　　黄昏是一个安静的名词，枯树、飞鸟都是黄昏的修饰语。如果在世界上选择一个时刻的片段做为生命的底色，我毫不犹豫地选择黄昏。黄昏是宁静的，人生需要这样的境界：飞鸟归巢，牛羊进圈，这乡村的黄昏太浓烈了，一下子将我漂泊的心弦撕裂开来。
　　黄昏下的平原，稻草人孤独的站立，代替人类照看荒原。它披着黄昏的金衣，像一尊安静而又祥和的佛，只是这佛具有草木之心，身体破旧。它替人类赶走啄食的鸟雀，顺便也吓走了一些归乡的飞鸟。稻草人，用旧寒衣唤醒豫东的记忆，让平原记住这些渐于苍老的事物。
　　狗尾草，以卑微的身躯附于地面，这种草，最易被风折断，毛茸茸的样子，让乡村温暖些，我乐意赞美一切温暖的事物，正如我喜欢赞美狗尾草逍遥的姿态一样，它不选择土地，万物平等，风飘过的地方，都留下一地的繁茂。
　　乌鸦和啄木鸟，是黄昏里的土著居民，乌鸦盘踞故乡寺庙的屋顶，用一身的黑裹住豫东的贫苦和愚昧，豫东平原上乡人的跪拜烙在乌鸦的眼睛里。啄木鸟显然不关心虎丘寺的钟声，它只关心树，整天用青铜的语言啄开救世的余音，一棵树空了，需要啄木鸟坚硬的喙，将这木质的空城敲开，找出隐藏的暗疾。
　　黄昏的狗，总是在门口迎接满身疲倦的主人，安静地跟着主人走进庭院里。狗，不说话，揣摩着主人的心意，在不能确定主人的情绪前，不敢贸然出声。鸡不管这些，一拍翅膀，飞上低矮的土墙，叫出乡村抒情的句子。
　　四婶，赶着羊群走进村庄，像将一片云朵赶进村庄。她，在平原上，放牧羊群，放牧村庄。这些羊，是乡村一隅白雪，安静地走向即将到来的夜幕里。
　　看着这黄昏的落日，突然想起这扩张的城市，一些耀眼的灯火，将黄昏赶走，留下整个城市的人影攒动。哪里有我的安静乡村，落日、木桥、飞鸟、归人。我笃信黄昏代表乡村，灯火代表城市。黄昏的诗意，只存在乡村里，城市的灯火太盛，夜色太短，太亮。
　　说起落日，就想起小时候的故事，那时候的我喜欢“夸父追日”的传说，对着落日，常在心里思考，如果夸父追赶的日头不是毒辣辣的日头，而是悲凉的秋日或者是寒冷的冬日，也许就不会渴死在追逐的路上了？那手中的木杖也不会化成一地桃林了？现在想想，多么幼稚的思维啊！我喜欢梅花和黄昏的侧影，试想，一地的黄昏月色，满院的梅花暗香，我想，人多半已经醉了，留下一地的诗意在书写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句子。
　　在黄昏下，突然想起上海的旧阁楼，在那些历史的陈仓里，一定有一个裹着旗袍的女子，用高跟鞋踩出平平仄仄的句子。然而，我们豫东原上，多是低矮的土屋，因此将黄昏的历史匀出一些给上海的旧阁楼，尽管如此，还是觉得落日的黄昏对于上海装饰的元素太多，而乡村落日的黄昏，却自然安静，没有一点多余的成分。
　　诗人钟情于黄昏，他们喜欢黄昏下的每一个孤独的场景。诗人与黄昏在冥冥之中有一种生命的内在契合，他们在黄昏里寻找诗意，一朵花，一只飞鸟，都能通过思考达到冥想的境界。然而，我的乡人呢？我豫东的亲人们，只钟情于黄昏下的清凉，趁着凉，用枯瘦的手剥开羞涩的棉桃，再让棉花的白涂抹上黄昏的底色。
　　黄昏、落日，多么富有诗意的时刻。一个人，在平原上摇晃，一会儿看看麦田，一会儿看看草丛里跃动的蚂蚱，生命如此和谐地在平原上共存。黄昏的田野，没有欺骗，没有妄念，只有一田蓬发的野，我想田野二字应该侧重这个“野”字，没有被现代文明阉割的黄昏最像黄昏，只要现代的风物一进入乡村，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片，将乡村的黄昏割的零落不堪。
　　黄昏，村口木桥上，蹲坐一尊宁静的雕像，目光犹如一只惊恐的田鼠，这哪里是石雕呢？这是村里的二大爷，自从他的儿子在村长的位置上犯了事，他就退出了村庄的权力地带，热闹的日子一下子荒凉了，村人看他的眼神变了，尊重褪色，鄙视加重，在村人的眼里，他成了乡村多余的人，乡村子贵父荣的哲学赤裸裸地出现，乡村的势利无处不在。
　　黄昏，总有一个对着《圣经》发呆的女人，那是对门的乡邻，看她虔诚的姿态，我想这《圣经》里一定隐藏着与黄昏一样的东西，后来读懂了，是疼和救赎。乡人谁也不关注她的《圣经》，只关注地里那些庄稼的长势以及生活的饱满度。《圣经》是一本神奇的书，里面满是洁白的羊群，和乡村的羊群相似，但是那些牧羊人弯曲的胡子，显然引不起人的好感，因此，乡人对于《圣经》的要义不得要领，就像我此刻对黄昏不得要领一样。
　　黄昏里，一个人，带把镰刀，将路边的那些草割去些。乡村，总是人为改变一些东西，譬如这劲草的伤口，这牛羊的丰腴。割过的草渐于苍老，未割的草繁茂，这一茬又一茬的野草，像乡村一代又一代人，生生不息。
　　我在故乡的黄昏里，像一个孤独的人，乡村离我渐行渐远，红砖蓝瓦的房子非是我的旧物，因此与现代乡村多了些隔阂。同时我又是一个自由者，在乡村的黄昏里想着一切与黄昏有关的片段，我想起电影《周渔的火车》：落日、黄昏、火车，构成一个让人压抑的场景。黄昏在时间上奔跑，火车在空间上奔跑，这未知的前方，哪比得上这归巢的飞鸟、归圈的牛羊呢？它们是乡村的坚守者，与乡村共生共死，与我们虚无缥缈的奔波形成鲜明的对比。
　　黄昏，会有一些孤独落在土地上。
　　黄昏，会有一些沉默长在思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