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人物·记忆(三)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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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团子(三)
我家的规矩是小孩儿不能串门,直到上了学,我才知道各家生活的差异有多大。我的同学孙,住在我家不远那院儿的西屋,兄弟姐妹正好五男二女,符合老话说的有福家庭子女配备,可我却没见着他爹妈享福,一帮孩子一个个的工作成家,老公母俩却一个走了,一个一身病,诸多儿女的日子也就那么回事,可见这说法值得怀疑。以后,几十年的基本国策禁绝了这种子女配置的可能,现在知道这说法的人不多了。
孙的父亲收入不高,母亲是家庭妇女,找了个往纸板上按子母扣的活,夏天额外卖三个月冰棍,后来因出身红五类又得以在街道跑腿和搬进了两间大北房。孩子多,生活水平自然下降,孙每学期总被免学费,别的穿戴不说,一年四季一双解放鞋,区别是冬天加双线袜子。冬天冷,两道鼻涕常淌上嘴唇,也就有了袖口抹鼻子的动作,噱称搭弓射箭,其结果是,袖口闪闪发光,硬如拔火罐。
一年级时,常找孙一起上学,他的早饭总是半拉窝头,只有一次,他拿的是一个菜团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吃食,更不知是什么味,但却记得他吃得很香。
菜团子可能和北方农村糠菜半年粮的习惯有关,缺粮的年月,人们总要想法子降低粮食耗费,于是出现了菜窝头和菜团子了。当年,北京市民的粮食供应是有比例的,大致是一半面粉,两成大米,剩下的是粗粮——只有棒子面。棒子面能蒸窝头或烙饼,无论怎么吃,都不如白面烙饼馒头舒服,于是主妇们不得不想法子粗粮细做,免得一家子大小瞅着窝头反胃。另外,菜团子兼顾主副食,能简化做饭的劳动。
菜团子的面要用热水和,以增加粘合度,必须放起子,这样面不至于发死。为了好蒸和改善口感,有的人家会在棒子面里加些白面——俗称两样面。面稍饧,抓些放在手上压成扁片,中间放馅,然后两手配合向中间拢面皮,直到把馅全裹住,就可以上锅蒸了。包馅很要技术,否则包不严实,甚至直接就散在手里。巧手的主妇能把团子包得只有一层薄皮,如今网上有人说,棒子面菜团子做不到薄皮大馅,其实是技术不过关的说辞。
菜团子是粗食,馅不能讲究,储存菜的帮子,成堆卖的菠菜萝卜和成捆卖的韭菜雪里蕻,只要便宜都适合做馅。原料剁碎,搁点油盐虾皮五香面,或放排叉儿提味兼收汤,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放肉的,顶多放点油渣儿。蒸菜团子的工夫比蒸窝头略短,蒸锅一揭,腾腾的热气伴着玉米面和菜香,远比大窝嘚子诱人。俩菜团子加上一碗虾皮白菜汤,是当年很不错的一顿饭。唯需注意的,是菜团子须以双手捧着或放在碗里吃,否则很可能散一地。
如今,粗粮的身价高过了大米白面,开车跑到郊区吃农家饭成了时尚,原先根本不在谱的窝头菜团子,堂而皇之上了桌,伸手慢了没准就抢不着,连公款埋单的大餐里也有精致的杂粮拼盘。不过,今天的菜团子与当年不同,棒子面磨得很细,多数还加上了白面小米面,远不像当年那样费牙剌嗓子。至于馅,也远非当年那些成捆成堆的货色可比。
回过来再说叫我认识了菜团子的孙。孙到学校如野马上笼头,上课总是笔管条直俩眼直盯着老师,这标准动作不仅使他第一批入了红小兵,还躲过了一次次被处罚危险。某日上课,我俩把一本小说里逗乐的情节写在纸条上传来传去,我因忍不住笑被老师责罚,孙却老僧入定没事人一般。孙爱看书,哥哥姐姐多,总能找到书看。上下学路上,我们常一块走着讲各自看的书,孙是因能讲故事而受大家欢迎的同学之一。不过,我最怕把书借给他,一是根本保证不了还书的时间,甚至可能有借无还,二是不管多新的书,被他家哥几个轮着翻一遍,再加上蘸吐沫的毛病,还回来即使没烂,也会比原来厚出不少,那书瞧着恶心。
五年级时,孙因家庭困难跳班,以后就没了联系。十年前,听亲戚说他还住在老房子里,便去看他。孙坐在自己打的那对老沙发上,茶几旁边一堆二锅头瓶子,全然找不到当年那咧着大嘴憨笑的脸。提起小时的事,孙一脸茫然,只是一个劲让我抽烟。再往后,听说他落了炕,吃喝拉撒全靠人伺候,一年后死于糖尿病综合症,丢下个二婚的外地媳妇,和一个没工作的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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