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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山芋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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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地看起来长得都一样,可是其实它们和人一样,它们不但皮肤、质地、脾气迥异,和人一样,它们也各有名字。比如屋后的一块叫“沼气池”,土是蓬松的黑的,这里种韭菜茄子和菜瓜。村西一里外叫“九亩里”,是我家的稻田。“九亩里”听起来像“九姆里”一样好,“九”说起来又婉转又温润,似乎有韭菜香。我家祖坟的地方叫大洪坟,土是黄的硬的,大洪坟有大的树,一棵树的树冠庇住好几个坟。父亲在坟边做垄的时候就会指给我看,说这个是太公太婆,那个是爷爷奶奶大奶奶,再那边是太太太祖吧因为一概也没有了墓碑。大树是朴树,春夏之间结油油的小绿籽。一年四季大洪坟的风刮得总有些不同,可在朴树结子的时候我也会壮了胆采一些树籽来,子弹一粒一粒上膛,装进细竹竿做的推筒里去,用筷子做的推子一推,啪一响,再用劲一推,啪啪啪响。西南不远有个高岗叫“芝麻浜”,芝麻浜和大洪坟一样,都只种豆子和山芋。

        每年冬至父亲拿了锯子去树上很小心地修枝,树杈修下来晒了做年柴。这时候冷风里好像隐隐闻得到年味了,羊圈里的肥也积得厚了,羊骚味越发地浓。父亲会在某一天早上起羊圈,湿湿的圈肥,吱呀吱呀挑到芝麻浜和大洪坟去,冷风里只穿一件粗线衫,从线衫往外直冒热气。除了羊圈肥,山芋就不要其它肥料了。春末下棵,整个夏天它们到处疯爬,越爬越长,爬得你缠我绕乱作一团。藤蔓子上长小脚,爬到哪里抓哪里。我妈总说荒春三苦八月,到了八月黄瓜瓠子都老了,天天就撕山芋秆吃,从细的一端头上把叶子一撇,紫红皮嚓一下扯到底。高兴起来一小截一小截不撕断,连着挂在耳朵上假装耳链子,兰花指翘起来憋住假嗓子说:“小姐呀~”

        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有个叫毛耷膊的走村串户给小猪刁卵子。他拎个小巧的木箱,里面刀子钩子剪子大粗针,一整套家伙磨得金黑锃亮。毛耷膊的手其实很白指头很灵活,他坐在小凳上一脚踩住小猪,刀子一划钩子一掏,三下两下小猪还在不知所以哼哼哼的时候,亮紫的两个小蛋蛋就被钩出来剪断了。割山芋秆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去给山芋刁卵子,刁个把两个小老鼠那么大的,喜滋滋带回去煮粥。
       八月节一过晚稻熟了,空气里开始有醇香。可是水果是一概没有的,全村唯一的一棵柿子树还在鸡屎老板家的小天井里。鸡屎老板的娘有时会用手绢包一两个黄软柿子,很慎重地送去人家做人情。
      可是有山芋。山芋一大筐一大筐用稻箩芭斗装着,搁置在猪窠或羊圈屋里,那里暖和。新刨的山芋不好吃,破口处冒出来的白酱汁弄得手粘乎乎发黑。等落了霜,山芋都码到稻草堆里去,放了学甩了书包,嘴里闲得慌,去摸一个出来,用菜刀哗哗地削,最好摸到红心黄心的,刀就先觉得到它的嫩。咬一口果然好,嚼一嚼,一点渣渣也没有。一次削得急,刀又太大,我左手中指的菠萝盖也同山芋皮一起被削下来,我看见血犹豫了一下迅速鼓鼓鼓、鼓圆了哗啦落下来。生山芋吃多了放屁,可是放屁也不见得都是坏事。土根伯的庄稼长得好,大家就说是因为他放响屁可以放一田埂,肥料足的缘故。放闷屁不好玩,谁放了闷屁闷臭,我们就会掰着指头挨个儿点:一塄大蒜二塄葱,啥人放屁烂洞宫,恭来恭去——就是侬!

        更多的时候山芋是大锅煮的。我喜欢吃小一点的长长的山芋,最好一侧将将好贴住锅边,贴住的那侧的皮焦香。一帮小孩子在冷风里的砖场上吃山芋打陀螺,阿明的鞭子新换了旧轮胎的三角带做鞭绳,抽得虎虎生风。打不死(陀螺)也转得生风,一时飘过来一时忽过去。几条狗也凑热闹,在屁股后面跟来跟去讨吃山芋皮。狗已经练得有技术,我们特意从刁钻角度抛出去的山芋皮,也会被它们前仆后继一一当空接住。猫不一样,猫才不吃山芋不跟人,猫神不知鬼不觉不知什么时候就在了灶膛里,一把火点到门口才急急跳出来。有时候火钳子一动就知道它在里面了,可是捣捣不出来捣捣还不出来,就拿了草把慢慢点火,火大了才慢慢塞进去,故意要烧掉它的胡子。往往它受了惊吓砰一下迎面出来擦我的耳朵边逃走,还带出来焦臭的糊味。我说瘟猫!同时心里很快活。灶膛里当然也煨山芋,焦黑的壳,金黄的肉,马上又在舌尖上裹住细密密的香。

        很多年以后,还喜欢婆婆在大锅里炕的山粉圆子。土猪的红烧肉烧得滋滋冒油,焊在铁锅沿上炕好的圆子被铲子嚓嚓一铲,咕嘟咕嘟落下去,吸了油和香,一球一球透明发亮,咬一口又清香、又Q。

       那一年我做了手术,是用药的缘故,两天不吃也不想吃什么,喝个稀饭也渣渣的。忽然想起来街头的烤山芋,差他去寻,果然捧来两个。连拍带打一口气吃下去,那一刻,足让人相信人世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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