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茶

      故乡没有大的茶园，都是自家门前屋后、地头田边随意种着几蔸，到了采茶时节，便由农妇们自制茶叶，忙碌三五天，喝够一整年。大约清明前后，几场春雨下来，暗绿色的老茶蔸上便抽了些嫩芽，微黄浅绿，纤细小巧，有如邻家小女初长成，欲展还羞，煞是可爱。这个时候的茶是早茶，特别鲜嫩，但农妇们舍不得采摘，一般要到谷雨前后才真正开始摘茶。“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虽是二春茶，但从营养的角度与茶味的醇厚讲，谷雨茶才是上品。

      我同母亲摘过几次茶。屋对门的山坡有一片梯地，是我家的菜园，种些常见时蔬，地边的上十蔸茶树也就是我家的小茶园。茶树参差疏落，高的可齐胸，矮的仅过膝。母亲对着大茶蔸喜笑颜开，到了小的那儿就哀声叹气，一副怒其不争的神色。但我更喜欢小茶蔸，透着一股可爱劲。不过有一次我和母亲刚到地头，便从大茶蔸那里叫喳喳地飞出一只山雀（比麻雀小得多），我赶忙掰开树枝一看，一个微型鸟巢就藏在细密的枝条中间。伸手一探，摸到几枚光溜溜的山雀蛋，比指头大不了多少，透着浅蓝色。我兴奋极了，就那么小的几枚蛋，还小心翼翼地带回家，让母亲打在鸡蛋里头一起煎着吃了。没尝出什么特别味儿，但在茶蔸里边发现山雀蛋的事却跟小伙伴们说了好多年。山雀不像其它鸟儿把巢筑在小孩够不着的高树上，这是整个掏鸟蛋事件最值得一提的地方。后来再去菜园时，还忍不住往茶蔸里边张望，却再也没见过山雀在这儿安家了。

      母亲把摘下的茶叶随手扔在背篓或腰篮里，先是薄薄一层，过不多时，便有小半篓了，蓬松地仿佛浮在里面。装不下了也不能用手压实，只能左右轻轻摇晃，茶叶就下去一寸两寸，母亲又继续采摘。刚摘下来的茶叶青翠欲滴，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清香，茶梗也是绿的，两片叶子左右打开，在春阳的照耀下轻柔地闪着光。时有农妇路过，都会随口点个赞：“今年的茶叶蛮好啊！”“是啊，今年雨水好，天又不冷，茶叶比往年的好……”母亲接口道。似乎年年都是同样的对白，莫非真的一年比一年好，这样好下去，何时才算好到了头呢？但农妇们是不会细究这些的，日子之所以细碎悠缓，便因为有许多无关大体的杂言碎语罢！

      茶叶摘回来，就要制茶了。制茶的工艺估计也和大茶场差不多，无非摊晒、蒸炒、搓揉、干燥等几个步骤。但这个过程到了我们那儿，却颇有一些不同之处。比如说蒸炒，代之以沸水氽烫，氽过水的茶叶光亮绵软，香远益清，那股天然的苦涩味却尚余三成，正可谓恰到好处也。但最特别的不是这个，而是接下来的搓揉工序，不用手揉，而是用脚踩——光着脚丫在盛了茶叶的木盆里踩来拌去。这多少让人有点不放心，毕竟脚给人的感觉没有手干净嘛。不过家家都是这样弄的，想必自有缘故了，但我从来没问过母亲。对于一些司空见惯的日常传统，大家都觉得从来如此，谁也没再多心问个为什么。当然，踩茶的脚是洗了的，踩了的茶叶也还要过一道清水，而泡茶的又是滚水，因此也就心安理得的喝罢。倒是那踩过茶叶的脚会染成紫黑色，而且会维持好多天不褪，乡下一般打赤脚，更是一目了然的了。所以我是不肯帮母亲踩茶的。但是别人对这事并不介意，到了采茶时节便有许多男孩赤着一双“非洲脚”走来走去。踩过的茶叶变得柔韧紧实，可以团成一团捧在掌上了。看着茶叶由当初一篓缩成这么一团，母亲往往会感叹一句：“茶叶啊，失货真大！”（失货，吾乡方言，意近去芜存菁之芜也。）到了干燥部分，并非将茶叶放在锅里炒，在乡亲们看来，那样未免太性急了些，必须慢工出细活，用温火焙才是人间正道。茶叶置于竹筛，竹筛置于灶头，总得大半天工夫才算完。这样干燥出来的茶叶既完全干透，耐贮存，又没有烟熏味，茶味够醇正。

      说到故乡的茶，必须提到另一项老搭档——椒子。不是川菜中的那种花椒，而是泡茶的专用品种。当然，泡茶放椒子估计也就限于我故乡那儿罢，即使在本县的别乡别村，似乎也没有这个习俗。有的地方放盐放川芎，也自有一番风味。但在我们看来，还是不及椒子的味道好。茶叶的醇香与椒子的辛香融于一盏，浑然无间，热饮一口，那滋味于唇齿舌间萦绕片刻，实在是妙不可言！若是一不小心被椒子麻住了，便会体验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让你脸红心跳，像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不过，小时候的我倒希望不时被麻上一次，那类似于一种冒险，有着小小的兴奋与刺激，令人欲罢不能。

      离开家乡后，喝过许多不同种类的茶，有的还很名贵，然而总是不及故乡的茶好喝。是怀旧心理作怪吗？也许是，但扪心自问，又不全是。我并非恋旧之人，甚至，我对故乡还颇有微词。真正的传统和风俗早就烟消云散，故乡已在物质大潮中没顶沦陷。于是，叫外婆亲手做了家乡的茶叶带来，迫不及待地烧水冲泡，怀着感恩的心喝上一口，记忆中的味道瞬间复活。然而，仍然感觉差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问母亲，母亲想了会说：“是水，城里的水不一样！”

      果然是水！春节回老家，再喝外婆泡的茶时，那种久违的味道来了，来得十分圆满！我将茶杯举到唇边，任浸润着茶香的水雾蒙住我鼻梁上的眼镜，也遮住我欲泪的双眼。

      故乡的茶，只属于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