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老屋的回想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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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老屋的回想
我没有在老屋住过,父亲也没有,爷爷在老屋出生,长大,后随曾爷爷搬到离老屋约八里地的一个村里,在那里另立门户,养育后代。
老屋是指张谷英村。一个被称作“天下第一村”的地方。我是张谷英的第二十七代孙,族谱上是这么写的。族谱上还说我字“振蒿”,振乃因为我属振字派,蒿字则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谁取的,总之我不大喜欢这两个字。
张谷英没出名之前,父亲任村支书,他有次对我们说,乡里的新书记天天说要开发张谷英的老屋,要拍电视。父亲说话时两目放光,挺来劲的样子;我也有些向往。后来的一天,姑姑在屋里大叫,快来看,放张谷英的片子啦!我们都激动地围到一台17寸黑白电视机前,瞪着屏幕,生怕漏掉什么,音量旋到最大,震得人耳膜发麻。确实是播的张谷英,央视二频道的纪录片,画面上接连闪过连成片的青瓦屋顶,黑黝黝的天井,旧式雕花门窗,渭溪以及溪上的“百步三桥” ……后来,就有各种消息不断传来,名人题词啦,迎接张谷英祖宗的绘像啦,某电视剧来取景啦,航拍啦,历史传说的考据啦……张谷英从那时起就慢慢出名了,而父亲却病倒,目光慢慢黯淡下去,终于离开了;那位乡里的书记也调走了,没什么人说起他,但我却一直记得他的姓,耳东陈。
爷爷虽然从老屋搬了出来,但言语间总不忘自己是张谷英后代。每每农事之余,便见他坐在窗前的那张老式书桌前,戴着老花镜,写写算算。爷爷在我眼里就是一位严肃的封建式家长,不好亲近;在他看来,我们这些子孙们都太好逸恶劳,不肯操心,也不求上进,光耀门楣的希望怕是要落空。有时候,我能从他镜片后射来的两道寒光里读到“恨铁不成钢”五个字。但我不以为然,现在什么时代了,谁还在乎什么光宗耀祖之类的事呢?
若再往前赶个把世纪,我估计自己也肯定会成为旧家族里的叛逆者,打着革命的旗号,昂着桀骜的头颅从老屋走出,然后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丧魂落魄地回来。事实上,我们这种人总是轻易地相信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旧的东西形同虚设,甚而弃如敝屐。然而,多年以后,当我们猛然回头,才发现很多事情并非如你所想,骨子里的东西其实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我们仍深陷在这样的念想里,并以自己或成功或失败的人生承受着乡下亲人们不乏势利的目光的检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仍然是张谷英家族的叛逆者,同时也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许多年后,关于老屋的事情几乎都忘了。二十岁那年写过一篇《走在老屋的檐下》的散文,还在报纸上发表,但报纸早就扔掉,只记得拿着几十元稿费迫不及待地给喜欢的女孩子买零食的情景。然而,有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却记得特别清楚。那还是在老屋不怎么出名的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张谷英玩,就在老屋的闾巷间捉迷藏,嘴里模仿着机关枪“突突突”的声音,前追后赶。忽然就有一个小脚老太婆颤巍巍地跑出来,满脸的神色惶恐,一边用尖细的声音数落我们,你们这些细伢崽,吓死我了,我还怕是屋倒掉了呢!……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了一阵,便大笑着跑开。
等到老屋成了旅游景点,各种游客纷至沓来的时候,“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美梦实现了,我早已没有了当初围着黑白电视看纪录片时的心情。和小时候比,老屋亮堂了许多,村前的牌坊边多了收费站,屋檐下摆满了各式从城里进来的“土特产”,油豆腐的作坊也煞有介事地向人们展示披着传统外衣的现代工艺,老屋里的女人们也学会了招徕饕餮食客,从他们的酒足饭饱中赚取柴米钱;是的,张谷英的子孙们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祖上的福荫,一切都不能比这更好的了!
而且,有了经费,老屋也没有倒塌之虞了。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时常在我心里嘎嘎作响,而且,终有一天它会轰然倒塌,倒在商业与权力的合谋之下。那位小脚老太太的一脸惶恐,她对老屋深入骨髓的担忧已经转嫁到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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