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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奔跑的母亲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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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少时没进过学堂,没握过铅笔。五十岁之前,母亲最远只去过县城——那时,县城里只有几十间红蓝瓦房。在母亲的心里,土地是最仁厚的神,供她种庄稼养活孩子,看着庄稼一季一季地成熟就像看见自己的儿女一节一节地长高一样。年轻的时候,母亲肤色粗糙的脸上偶尔露出笑容,那是因为庄稼丰收了,儿女从学校拿回了奖状。苦日子因为有希望被母亲熬成一碗一碗治愈心病的中药。母亲想,等孩子大了一切都会好的!
  孩子终于长大了,可以振翅高飞了。顷刻之间就飞出了母亲的视野。父亲病逝后,在岭南打拼的弟弟不忍心把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老家,几次三番叫她去了广东。然而,除了弟弟和他们的孩子,母亲的亲人都在老家。这十年,年愈花甲的母亲不得不变成一只候鸟,随着孩子在南北两地迁徙。
  南下初期,弟弟们忙得透不过气来,投资被骗、做生意被坑、无房无车……生活诸般不如意,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为了适应儿子,母亲忍受着南方的湿热、语言不通与水土不服等问题,带着孙子一次次南下一次次北归。随弟弟们生活,母亲看不见住着高楼大厦开着豪车的富人,母亲看见的是扫马路的清洁工、捡破烂的拾荒工以及住得还不如弟弟的民工。弟弟给母亲的零花钱被母亲积攒下来,说是要用在该用的地方。弟弟一年四季开着车东奔西跑,弟弟不知道,他们走后母亲干些什么。母亲说,一个水瓶一毛二分钱,她一个早晨能捡到二十多个瓶子。母亲说,一斤黄板纸七八角钱,她运气好一个早晨能捡到二三斤——五六年前,弟弟厂部后面的垃圾堆是母亲活动最多的地方,那些被工厂扔掉的废物被母亲一一捡拾出来归类后再卖给小贩……“打包装剩下的报纸、废料、废品……那都是钱买的呀,他们只顾生产没人管。我捡的废品卖了二百多块钱。”弟弟们的生活尚不需要母亲如此节俭,每一次发现母亲捡废品少不了数说一番。然而,节俭是母亲的习惯。更重要的是,母亲通过捡废品找到了生命的价值。
  弟弟们生活稍好后,不让母亲再去工厂。住在家里,母亲照样闲不住,每天清晨总是在弟弟与弟媳前面起床做好早餐。孩子们吃过早餐,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人去楼空后只剩下母亲,楼上浇花,楼下拖板。等到弟弟下班归来,母亲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想跟儿子说说话。说儿子小时候的故事显然不合时宜,说儿子现在的工作她全然不知,母亲只能说她自己——她买菜时迷了路;她吃了米饭胃里泛酸;她吃鱼后喉咙疼;她颈椎疼、腰腿疼、胃疼……在弟弟与弟媳听来,母亲除了诉说身体的疼痛,没有别的话题。弟弟们不知道,目不识丁的母亲跟着儿女走进城市,遇到的困难超过了他们的想象:语言不通,没有熟人,饮食习惯不同,气候无法适应,没有旧亲故友……住进装潢得金碧辉煌的楼房,母亲觉得自己像被关进笼子的鸟,除了乡愁,除了疼痛,生活在城里的母亲没有别的乐趣。母亲说,唯一可以跟她说说话的是同一小区的“老乡”,在岭南生活,母亲把河南、陕西、甘肃人通称“老乡”,他们都是随孩子来到广东的老人,相似的发音与生活习惯使他们之间显得格外亲热。然而,同一个小区,“老乡”不过二三人。更多的时候,母亲得独自面对自己。
  每年三月,母亲都要像候鸟一样飞回故乡住上三两个月。比起宽敞明亮的楼房,母亲更愿意回到乡下的土坯房中,那是父亲活着时与母亲共同建造的土房,三十多年了,漏雨漏风,弟弟不放心。我想接母亲同住。母亲跟在弟弟家一样闲不住,一进门就扫地抹桌子,拆洗衣服。晚上下班,我尽量抽出时间陪母亲说话,母亲言谈之中总有隐隐的担忧,担心她哪里做得不好惹女婿儿媳嫌弃。我再三跟母亲解释,儿女的家就是她自己的家,母亲却无法像在自个的家里一样自在,尤其面对儿媳脸色不好时,她就不停地检讨自己哪儿做得不好。母亲的苦我们看在眼里,却帮不上忙。为此,弟弟一有空闲就跟我交流,如何才能让母亲开心一点。弟弟说,无论他怎么努力,母亲似乎都不开心,一见面就喊疼,两个弟弟轮番带母亲去广东的医院检查,除了慢性萎缩性胃炎,别的指标都还正常,医生甚至告诉母亲:“阿姨,你的心脏比年轻人都好!”然而,从医院出来过不了多久,母亲浑身的疼又犯了。
  我知道,母亲得的病叫乡愁,一到南方就加重!
  “老人在,家就在,我们就理由聚在一起。”今年春节前,大弟邀请我与堂姐带着孩子去南方过年——我们都是奔着母亲去的。那些天,我们陪着母亲到处旅游,想让她把隐藏的忧愁释放出来。广州、深圳、海南、厦门……白发的母亲跟着我们饱受舟车劳顿。每到一地,我们被新鲜的事物美丽的风景吸引着往前跑,母亲常常走在后面,照看孙儿。遇到博物馆、文化馆,母亲就在馆外给我们看包裹,她说去了也不识字——在南方,饭饭少不得海鲜,母亲的身体却见不得这些,吃海鲜上火、胃疼。每一餐,饭菜要了一堆,母亲却只能吃素。偶尔,我们劝她吃一点肉食,不到半日,她的胃果真疼得受不了。几千公里旅途走下来,母亲又瘦了一圈。一路上,母亲跟我与堂姐诉说最多的是她在岭南的不适应——天热!胃疼!腿疼……每当我偶然瞥见母亲的侧影,总是忍不住暗自心酸。父亲去世后,儿女是母亲最亲的亲人,她在儿子儿媳面前却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惹微他们不高兴。弟弟的家再好,她感觉自己住着也是客。
  住在北方,对儿孙的思念像积雨的云,母亲的心头终年雨水淅沥。到了南方,乡愁却成了萦绕在母亲心头最大的愁。在母亲越来越少的人生岁月里,这样的流离颠沛辗转迁徙还要继续下去,而疼痛与乡愁便成了她终生无法治愈的病。

  (217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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