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碑记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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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碑记
刻碑师傅低着头正在刻凿石碑,锤子的力量不大不小,也很有节奏,听得叮当当的响声,铁钎便在石碑上慢慢地移动,随着琐碎细小的石粉飞溅,平整的石碑凹了下去,白色的字迹也便在石碑上显现出来。可能是刻碑师傅太专心的缘故,他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也没有觉察到我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纸,并把它们展开,只顾低着头继续刻凿。
“师傅”,我喊了一声,把手里已经准备好的几张纸递在了他的面前,刻碑师傅微微扭了一下头,瞥了一眼我手上的几张纸,他没有说一句话,动作只是迟钝了一下,就象是正行驶的稳稳当当的车子稍微震动了一下短暂,瞥了一眼之后就又低头刻凿去了。师傅这样的表现让我极为不满,顾客是上帝,生意上门来了不热情招待就是天大的失职,何况态度竟是这样的傲慢,这样的人不论在在哪里打工,不论是哪一个老板就会炒了他的鱿鱼。若不是冲着这家石碑店是县城里几十年的老字号店铺,是有些名气的,我真的想马上转身走掉,有什么了不起的,活人还能把尿憋死?
“师傅”,我又喊了一声,但语气加重了许多,第一次喊他的时候我是满脸堆笑,第二次是绷了面孔。本来想等他接了过去,我还会再掏出准备好的香烟给他递过去给他点上,但这样的想法瞬间消失了,心底里腾地一声升起一股的怨恨。
“你刻的是祖碑”,刻碑师傅说道,但手中的活儿一点也没有停下,铁锤仍是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落在铁钎子上,一个个字的完整形状逐渐增多。
刻碑师傅一句话让我有点诧异,他根本没有容我解释,我根本就没有机会解释,他如何知道的这样的清楚?是的,我要刻的确实是一个祖碑,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应该叫老太爷吧,从这位老太爷起,我们这个家族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历史,几百年的历史都有确凿的记载,其中如何发展,每一代人每家每户每个人的状况都很翔实,直到现在,我们的这个家族有二百多人,占了一个村庄总人数的三分之一,一个名符其实的旺族。这些年,生活好了,社会稳定了,族家有人提议续家谱,立碑,大家都觉得做这个事情正是时间,也是关键时间,势在必行,做了,后人不仅可以知道血脉传承的来源,也免得他们经历“寻根”之苦,不做,以前保留下来的这些家族的真实脉络将随着老一辈人的完全下世而遗忘,这种遗忘再也无从考证,成为一种秘密,这种秘密再也没有开启的密码。几经磋商之后,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了一种使命和荣幸。
“是的,这是一个祖碑,”我在说“祖碑”两个字的时候有意放慢了速度,我是想引起他足够的重视,因为开祖碑相对于刻一般的石碑是一宗大的买卖,祖碑的规格比较高,比如体积要高大,还要有碑帽,碑帽是要雕刻图案花纹的,石碑两边还有半圆的石柱,半圆石柱当然也是要雕刻的,比如龙一类的,价钱当然也比一般的石碑高多了。
“不刻!”我本想刻碑师傅听了之后会马上转变态度的,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两个字来,我怀疑不是我的听觉听错了,就是他疯了,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怔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刚才马上想要走掉的想法没有了,我想要问个究竟:“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刻?难道是怕我不给你钱不成?我见鬼了,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我再也忍无可忍,心中的愤怒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我不是在说,是在吼,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喷到了他的半拉脸上。我想他这一次总是会有反应的,要么解释,要么也像我一样的愤怒,谁知道他还是那样无动于衷,似乎不屑与我辩解,似乎我没有存在,似乎他已经知道我要发怒,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依然在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刻着字,那么有节奏,不疾不徐。
愤怒的我就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这样相持了好大一会儿,这位刻碑师傅终于放下了锤子和铁钎,拍了拍手上的灰白色的石粉沫望着我笑起来,看到他的笑我真想扇他两个耳光,人家气的要死,你却笑;我有种被耍的羞辱。
“真的要刻啊”,他笑着说道。
这不是废话吗?我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不刻碑跑到这儿是我吃饱撑的啊!”
“哎,火气挺大的,你不懂,说什么你也不懂,说了也白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其实是为你好……”刻碑师傅叹了一口气,象是向我解释,但又不屑向我解释,其实是在是自言自语。
交易是在不愉快中完成的,完了我就匆匆走掉,再也不想见到他,若不是族家们一致同意要在这里刻,我才不受这样的窝囊气。
这是十几年前我在县城一家刻碑店铺前的真实情景,没有一点的夸张渲染,虽然这么久了,记忆还是异常地清晰。
几天之后刻碑师傅打来了电话,我以为是石碑刻好了,真快!刻碑师傅说有一个老者去看了,看了发了脾气,说哪有这样开的,成什么体统,还问我懂不懂,我刻了几十年的石碑,什么样的石碑我没有刻过啊,你说我懂不懂?你说咋办,你是具体操办的。我一下子就懵了,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没有想过,我们的老太爷有两房太太,一个大太奶,一个小太奶,我们是要把两位太奶的名字都要刻上的,也就是说墓碑上将来就是三个人的名字,老者的意见自有他的道理,事实上老太爷和老太奶是合葬的,就是两个人的墓穴,小太奶是一个人埋葬的。起初我没有想到那位老者是谁,苦思冥想了好久,当确定是他时,我感到了棘手,这位老者是我们族家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一他是岁数最大的,二他是学问最高的,他在县城教研室工作,三来他对立碑的支持力度是最大的,也是最关心的。这位老者是大太奶分支的。这一情况我让族家商议,属于大太奶分支下来的和那位长辈是一个意见;属于小太奶分支下来的族家则愤愤不平,他们是人,咱们也是人,不把小太奶刻上就是不把咱们当人看!刻上,一定要刻上,小太奶的族家特别叮嘱我。其实我也属于小太奶一支的,我心里暗暗也是支持的。
如何做的妥当,我只好求救于刻碑师傅,虽然我对他还是耿耿于怀,不想和他多少一句话;刻碑师傅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看来他也是很为难的,可能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情况,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得知我的意见之后说道,这样吧,说是三个人的“合葬”确实不妥,就把合葬改成“合灵”吧,他们没有埋葬在一起,就让他们魂灵在一起吧,这是我们后人的美好愿望,这样的解释应该是说过去的。我对刻碑师傅突然之间有种感激,不,是感恩!
刻碑师傅又打了电话,他说不行啊,你的那位族家看了还是不同意,他说合葬就是合葬,没有合葬就是没有合葬,一切得尊重事实,“合灵”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他极为不满,他当场就用脚把“合灵”和小太奶的名字用脚蹭掉了,在刻碑之前,都是先把名字用毛笔写上去,然后才按着写好的字迹刻凿的。他说这位族家还是不放心,几乎是天天转悠,有两天整天就是在这里求着,看着他刻碑,这碑真的没法刻了,我说当时不刻吧,你还冲着我发了一顿火儿。
“帮帮忙,师傅,那是我的不对……”我一面向他道歉,一面思索着办法,索性心里狠下心来:“不管他了,赶紧刻,刻上成了事实就不能更改了。”
隔了几日,当我看了电话是刻碑师傅打过来的,我真的不敢去接电话,我知道一接电话准不是什么好事情,果然还是为了那件事情,刻碑师傅说我的这位族家长辈看了已经刻凿了的石碑浑身发抖,他非要把把“合灵”和小太奶的名字用锤子砸了不可,刻碑师傅拦着了,说这样好的一块石碑正中间被砸了一个窟窿,真的不好看,我要为你们周旋,还是你们的出气筒,每接一桩祖碑就算是倒霉透了。他说我的这位族家长辈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离去了,步履踉伧。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刻碑的店铺出现过,立碑的事情他再也没有过问过,立碑的当天,这位长辈本来是要回来参加的,事实上他没能够回来。
当我再次接到刻碑师傅的电话,我以为这次是告诉我石碑刻好的事情,没想到他在电话里吼了:“你把名单给我审定好了,不然你的碑我是不会再刻的,你要告诉你的族家们,谁也别再来烦我!”我想问个究竟,但他已经把电话挂了。我再给他打过去,他不接电话,我已经见识他的脾气,我知道再打也是无用。无奈,我亲自赶去了县城问个究竟。原来,又有族家人到了石碑店铺,这人看了石碑上的名字之后没说什么就把一个名字给蹭掉了,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刻碑师傅说整个版面是排好的,因为一个名字整个版面就要受影响,毛笔字都是写好的,错了一个位置都要错下去,这样今天来,明天来,谁来了就要改动,你说让我怎么刻?
我就象做错事情的孩子,呆呆地站着,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刻碑师傅对着我发了火儿之后也不再理睬我,象第一次我见到他那样只管盯着石碑,轻轻地挥动着铁锤,短小的铁钎子也微微变动着角度姿势,琐碎的石粉不断地飞溅,落下来慢慢堆积起来,已经刻凿好的字迹就被覆盖了。旁边就是我们族家的祖碑,从老太爷下来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石碑,正面容纳不下,背面整个版面也被排满了,我们的这个祖碑是双面碑,没办法,人数太多。来的那人是谁,是那一家的,他蹭掉的是谁的名字,是健在的,还是已经去世的,我一时还弄不明白。立碑的日子是已经定了的,就在当年的清明,我算了算时间,离清明已经很近了,其实刻碑的时间并不短,提前一个多月的,再这样地拖下去,到时候就不能赶不上了。顾不了那么多了,既然人家蹭掉就有蹭掉的道理,我做了决定:“继续刻吧,就这样了。”
“好,只要你一句话,以后不管谁来,我就说是你这样吩咐的,他再要随便蹭掉我一个字,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一日晚上,族家的一位弟兄来到了我家,这位弟兄和我不是一个队的,住的也很远,他住在村东边,我住在村西边,平时很少走动。这位弟兄为人憨厚,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和谁争吵过,从来没有和谁发生过矛盾,在我眼里,如果他不是好人,天下再也没有好人了。他的视力很不好,看东西时总是把东西放在鼻子尖上,皱着眉头挤着眼吧,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几乎把他的脸凑到你的脸上,待看清了才得地一声笑出声来:“哦…是兄弟你啊!”见到他的时候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似乎从来不会生气。他的突然到来我还不明白有什么事情,他有点忐忑,欲言又止,但还是开了口,他说要向我打听一件事,只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他问族家的祖碑上是不是没有他的名字,他的这一问,我心里突然就明白了许多,石碑上被蹭掉的名字很可能就是这位弟兄,因为我根据刻碑师傅说的到他店铺蹭掉名字的那个人的相貌猜测,没错的话那人就是这位弟兄的二哥。他弟兄三人,两个哥哥,他最小。他们的家庭和一般的家庭还是有点不同的,他和他的两个哥哥是同母异父,他两个哥哥的父亲是我族家的一个大伯,大伯死后大娘改嫁了,这位弟兄是大娘改嫁后生的,属于外姓。但他的亲生父亲疯疯癫癫的,并虐待大娘,大娘带着他和他的两个哥哥又回到了族家,他就随了我们族家的姓。大娘改嫁的这一段历史年轻人大都不知道,只有上了岁数的人们知道,知道了但久远,谁也不曾提起。兄弟三人也很和睦,当年为他娶媳妇,他的两个哥哥跑断了腿儿,他的家庭拮据,他的两个哥哥没少帮衬他。族家谁也从没有把他当外人看,都是兄弟。他也把自己当做是我们一族的一员,从没有提及他的亲身父亲,他的亲身父亲找过他多次,但他就是不和他亲生父亲相认。这位族家兄弟在这次立碑的准备工作中也是忙前忙后的,比如找石碑,我们族家前辈本来大都有石碑的,在除四旧的时候被扒了,有的做了石桥,有的被废弃在村庄的某一角落,上面的字迹都还能辨认出来,找了几天果真找了找到了几条石碑,这些石碑都事先被运到了各自的坟墓上,到时候和老太爷的祖碑一块立上。把石碑运到坟上的过程是一个极为消耗体力的过程,需要抬,一块石碑人多了没地方站,人少了把人的腰都压弯了,抬石碑的人个个都是咬着牙,憋得脸红脖子粗、吭吭哧哧的,这里面,一直有着这位弟兄的影子,他也最实在,所有的力气都是来源于内心深处。立碑需要费用,每家每户都要集资的,这位弟兄也没落下,拿钱的时候很痛快。
我该怎样回答他呢?我怎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怕告诉他真相之后他伤心,但我又知道,欺骗他之后他更伤心。我吱吱唔唔地说道:“应该是有的啊,我在抄名单的时候就有你的,刻碑的都是按着名单刻的,我不说刻碑的是不能随便改动的。”我不愿意看到他在我的面前伤心,也推卸了我自身的责任。
“哦,那就谢谢你了”,他嗫嚅着,显得很感激,就象我想把小老太奶的名字也刻上老太爷的祖碑上一样地感激刻碑师傅。突然之间我想哭,让人怜悯的一种哭,我不知道是为他哭,还是为自己哭。这位弟兄走了,脸上恢复了往日那种笑眯眯的笑容。
石碑是在清明的前一天拉回来的,用红布盖着,麻绳系着红布,就象是出嫁的新娘盖着红头盖,没人看到它的真面目,等到清明立碑那天才能把红布拿掉。
立碑唱戏,似乎是一种规规和一种习惯,清明立了碑唱三天戏表示庆贺。
乡下人听戏的兴致一点也不亚于当年,整个戏场到处是黑压压一片。那天正在进行,忽看到一处人群骚动起来,听到有人喊道“打架了!”半个戏场乱哄哄一片,我还以为是谁在寻衅滋事,当我赶到那里,一切都明白了。族家大娘的两个兄弟正在打架,他们的家就在戏台子的旁边。被蹭掉名字的那位弟兄弟兄怀里抱了一根碗口粗的棍子,他举着木棍要砸他的大哥,但被人极力的拦着,他极力地挣脱,声泪俱下:“你们让我上不挨天,下不接地的,你们让我咋活啊!”
他哥哥的肩膀已经被砸了一棍子,他怎么也不会料到他会这样,他指着他骂他:“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的日子好过了不是,翅膀硬了不是?把心扒开你也不知道好歹!”骂着往前冲,一窜一窜的,他的前后都有人,前面的抱着他,后面的扯着他的胳膊。
大娘在一旁哭诉道:“你们别打了,别打了,你们谁都不怨,都怨我做了孽啊!”
一家娘几个都在哭,哭声搅合着啊呀的唱腔,唱腔含糊不清,啊呀唱腔搅合着哭声,哭声含糊不清。
在那一刻,我终于懂了,懂了刻碑师傅当时对我为什么是那种态度,也懂了他说的那句自言自语的的话。我觉得刻碑师傅就是岁月的智者,或者是已经捕获了人世间密码的人,所有的一切都逃脱不了他手中的锤子和铁钎,它们是那样的冷漠无情,却又是那样的贴心抚慰,似在诉说,又似在叩问,许多的纠结,许多的困惑都在刻凿的声响中颤栗。
过了好些年,我又听到一件让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立碑的那一阵子,族家有两位叔叔不住地长吁短叹,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孤独,清明立碑那天,有人看到他们在默默地流泪。立碑之后,每年的清明人们上坟的时候都要上祖坟,但他们二人没有,虽然他们二人并不在一起,他们的举动竟是如此地一致,他们只是站在村边,或是在某一角落远远地观望,然后悄然离去。因为他们没有子嗣。
可能,一定还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只是现在的我还没发觉,或者是当事人深深地埋在了心里,从不向他人诉说。
我原以为我做了一件好事,事实上是一件很蠢的事,因为我伤害了许多的人,许多有伤疤的人,许多无辜的人,许多善良的人,好多年,我就无颜见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原谅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疼痛是不是也已经忘却。
哎,世事多少次的沧桑轮回,永远不变的是笑声和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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