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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岩里的情种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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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岩里的情种

  潮水岩在宁远是一个传奇,神秘得了不得,现在,是一个湮灭的传奇,眼睁睁的看着湮灭,却不知道原因。湮灭了,仍是传奇。我父亲十八九岁,是个勤奋又脑筋活的青年,为了贴补家用,跟着我那个身材魁梧英俊潇洒的大伯伯,从清水桥挑鱼苗到永安墟卖,赚个差价。鱼桶大过脚盆,东干脚那户屋里有务农的男人,几乎都有一担。我有点懂事的时候,贪玩,跟弟弟妹妹一起,还把放在楼板上的鱼桶弄下来,灌上水,捉几条泥鳅回来,把鱼桶当鱼缸。看着自己的设计,满心喜欢,哪怕把脸弄花,把衣服弄湿了,都满不在乎。而父亲在饭后茶余讲的事,却让我们提心吊胆又心向往之。那是傍晚,天刚煞黑不久,我父亲的鱼桶里,还有卖剩的几尾鱼,翻过桃花井的山头,沿着小路跌跌撞撞的下来,到了潮水岩,坐下来歇气,抽杆烟,给鱼换点水。父亲拿起水箪,在潮水岩舀了一箪水,就听见潮水岩里的水哗啦啦响,然后就是峰耸峰耸(轰隆轰隆),水从泉眼里涌出来,一瞬间,就从岩洞里溢了出来。看着潮涌,两个人吓得不敢出声,以为遇到山鬼了,呆在那里,不敢动,大气不敢出。父亲讲的绘声绘色,我在一边听着,也不敢动。
  三叔当年在潮水岩读过中学,跟平田院子的欧阳维西、欧阳志敏是同学。三叔那时怎么读的书,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三叔难忘终身的曲折经历,他的命运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三叔读书是否优秀——即使他说优秀,我不敢信,他在高考的时候,考上了北京的体育学院,上面来人调档,教育局一个何姓领导把他侄女的档案交了上去,瞒天过海,冒名顶替,我三叔得知后不服,去学校声讨,仍是因为我爷爷被打作“黑五类”的历史给截杀了。潮水岩成了我三叔的伤心之处,至今耿耿于怀。我奶奶说起这事来,也是声泪俱下。经过父亲的奇遇和三叔的遭遇,潮水岩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但是,我一直没能前往一探究竟。潮水岩离我家十二里,在那边无亲无故,一个懵懂少年,也就没得缘由也没得胆量去了。
  一九八九年秋,我在九嶷山学院民族班——它还有一个称呼叫九嶷民族中学,实质上,是九嶷山学院的附属中学。九嶷山学院是乐天宇老先生退休离京回家创办的中国第一所民办大学,在宁远那个地方声名显赫。我从舂陵中学出来,在清水桥中学又混了一年,毕业后就跟一大帮平田子弟投奔九嶷山了。在美丽的湾井镇,认认真真读了一年书,第二年,在街头遇到一湾井女子,被她的宁静的面容迷惑,一个高中生就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追求。她姓范,家中独女,长得出尘脱俗,只是在她还没长大的时候,她做裁缝的爹便帮她物色好了男人,并收为养子。我到湾井,那个男的已到部队服役。我跟小范有接触,也有单独约会,我们没有卿卿我我,但她举着一把红色小花伞,穿过湾井的石子道,穿过曲曲弯弯的田埂路,到泠江畔跟我约会的情景,就像一幅画一样镌刻在了我的脑子里。瓦屋、春天、细雨、一树梨花、绿茵茵的大地、一个窈窕姑娘穿巷而出……正是我想要的美,却没有缘分。我无聊到极点,于是转学去潮水岩中学。对我来讲,读书是我父亲的事,而我自己,读书只是一场游戏。读不读得好,只是在考试那瞬在意,更多的,是在有意无意间,我把读书当作了一场生活体验的过程。
  潮水岩,我终于来了!
  跟我一起来的,有一大帮从九嶷中学转学来的同学。欧阳俊钦、李俊红、李国波、李犇……潮水岩中学敞开怀抱接纳了我们。其时,潮水岩中学已更名为宁远第四中学,是完全中学,有初中、高中。校舍依旧像当时的舂陵中学,由庙房改建。在宁远,所有有点名气的乡村中学,莫不是用庙房改的。平田院子的龙溪完小,原来也是一座庙。没人去可怜和尚,但庙的庄严与宁静,却让我们铭记于心。或者正是如此,通过环境的熏染,使得宁远乡民具有了一种近乎与生俱来的善良。潮水岩中学环境优雅,西边是山、北边是山、东边是油茶林,南边是白花花的水田,水田之上,是个绿树掩映的幽雅村庄,村庄背后,仍是怪石嶙嶙的山。那个充满传奇色的潮水岩,就在村东头。初来乍到,我还没有闲心去寻找父辈的足迹,而是忙于安顿,也交了第一个朋友——郑星,他爹在清水桥乡当过乡长,他家跟东干脚或多或少有点渊源,就是这些因素,我们成了兄弟。还有我在清水桥中学的同学雷小辉,我们叫他眯子,他有一双眯眯眼,又叫眨眨眼。接着认识了黄河,郑星的兄弟,他哥哥在柏家坪舂陵电影院工作,买电影票可以走后门。黄河是个全才——除了读书,写字作文唱歌,样样都拿手。然后,我看到了她——一个让我的心立马抽搐的女孩子。只是我不知道,她是全校男生中的女神。从她那里,我只是看到了范的影子。就是这样,我开始了单相思,或者叫胡思乱想。
  说说我当时的家庭情况,我在潮水岩中学,我妹妹在清水桥中学,我弟弟在平田完小,我们三个像三座大山压着我的父亲。而我父亲除了养鸭子,我母亲喂猪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收入,生活过的很苦逼,甚至到了没油下锅的窘境。我父亲憋着经,仍不屈服。我从舂陵中学开始,就是从家里带咸菜到学校当伙食,到了潮水岩中学,其他同学在食堂吃公餐,我还是从家里带咸菜。感谢郑星、黄河、雷眯子,他们不嫌弃我,吃完我的咸菜,就跟着他们吃公餐。在学习方面,我仍是死不悔改——除了课本,我什么书都读。学校里那个简陋藏书又不多的图书馆里的书,我喜欢看的,几乎都借了。看了沈从文的《边城》,我开始练习写小说。一天七节课下来,我可以写两万字。写完了,就拿给郑星看。郑星看了,就在班里宣传。而宁远文化馆编的《九嶷山》,偶尔发表一篇我写的文章,就像打气筒给我打了气一样,让我出人头地的梦无比膨胀。在潮水岩中学一个学期,我几乎一个劲的写了半年。现在看来,其实我没有写作的天分,我最初写作的冲动,只是因为虚荣,因为女人。这些虚荣让我把写作坚持下来,无非是我继承了我父亲的秉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撞到南墙头破血流继续往前走。这幅臭德行,为我日后闯荡生活带来了很多苦难。
  我跟她一个班。不写作,或者故作思考的时候,我不盯着黑板看,而是盯着她的背影。耐不住冲动,还写了小纸条,要不自己挑选机会夹在她的书页里,要不叫郑星当信使。她看见了我的纸条,只是红红脸,而什么也不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以说,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引人注目,就更疯狂的写作。我父亲拿我写的文章给我三叔看,这位经历曲折的小学老师——当时我三叔在平田完小做代课老师,看了我的文章几乎不屑一顾,对我父亲说:写这种狗屁文章的人一抓一大把,不好好念书,专搞这些歪门邪道,没出息。我那一直忍受打击的父亲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倒是鼓励我了:崽,不要放弃!家里已经到了砸锅卖铁的境地了,父亲还这般坚定,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匆忙之中,我做了一个荒唐又现实的决定:闯荡广东!国家搞改革开放,广东作为桥头堡,一片兴旺发达的样子,宁远很多青年都选择离家南下,到广东打拼。我对闯荡抱着信心,我不怕吃苦。我对未来抱着期望,等我荣归故里,她还能对我这么冷漠?为了她,我得拼死拼活一把,壮烈了,也值得。
  潮水岩中学到底是个乡村中学,不把高考列为教学重点,把教书育人倒看得很重。每当穿过新建的教学楼,走到旧庙房,在宽大的石板道上,一级一级往庙堂走的时候,我甚至生发了几许留恋,一个隐隐的声音在心里响起:我要回来,我要回来。到现在为止,我都觉得,潮水岩是个做学问的地方。安静,优雅,接地气又远离尘世。滚滚红尘里,有这么一个地方,也是宁远文化发展的福根。但是,喧嚣的红尘里,大家都在追逐经济利益,哪有人会想到学问?再者,潮水岩有一个天大的缺陷——潮水岩的水——学校里的井水大肠杆菌超标四十几倍,不能直接饮用。附近没有工厂生活区,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至今是个谜。而父亲当年有奇遇的潮水岩——那个村子东头的水井,仍然汩汩的流。我和郑星、黄河、雷眯子脱了鞋,挽了裤脚,在水里闹腾,井水也是十分安静,并不见奇迹发生。井头之上有一个敞口岩洞,据传,只要往岩洞里扔几块石头,就会引来峰耸峰耸的潮水。我们站在岩口,看着岩底的细流和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石块,搬来了十几斤重的石头扔下去,咚咚响,也没有激起泉水喷涌。坐在山坡上望着对面的学校,他们谈论,我在想着她。班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她也知道,只是做了隔离。越是这样,我越放不下,放不下,就开始放逐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喝酒,喝得一团糟,却苦了我的兄弟们,经常为我“料理后事”。尤其是郑星,这个热心的小矮子,在我难受的时候,就会招呼一帮兄弟把我搀扶到医院,给我打点滴。他离开潮水岩中学后,在东莞打拼,事业有成的时候,中风了,现在重新练习走路……
  我是在七月末离开的,热火七月,我独自上路。我在心里反复的吟哦“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 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 你呀你在何处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 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 我却在别个梦中忘记你啊……我的梦和遗忘的人 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终日我灌溉著蔷薇 却让幽兰枯萎”。一个人心里有苦有甜,有失望和梦想,孤独出门,我知道未来是苦难,但我铁了心,我拿青春做赌注。别了,潮水岩,别了,我满心喜欢的脸孔!现在,我把所有一切都扔进潮水岩里,去和明天战斗!
  2015/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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