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汉字
2022-01-07经典散文
[db:简介]
想知道她的老家具体是山西哪个县乡很简单,可以查资料。若干年前她办理一个手续,有全套信息保存在办公室文件柜里。可我并不想知道确切答案,她的老家是哪里,对我和她都不重要。即使查究到具体来路,对解决她处境的孤苦困窘也无济于事。
一身款式过时的运动服,陈旧的深蓝使她的脸色更显灰暗。额头有皱纹,眼角有皱纹,鼻翼到嘴角也有深刻的纹路。五十岁的女人,松松垮垮地斜梳着一条耷拉在肩上的麻花辫。正月里在大街上碰到她,她顶着满脑袋新鲜出炉的一小卷儿一小卷儿的头发,劣质的化学染发剂烫发剂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还没彻底消失。我强忍着鼻子里的刺痒,一边和她搭话,一边微微扭转脸,一个喷嚏打开,便阿嚏~阿嚏~个没完。一丝半缕的灰白,在她没有染匀的乌黑的鬓角发际显得有些刺眼。花了四十块钱。她大大咧咧告诉我,说完又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头上的发卷,像在摸一只羊羔身上的毛发:过年呢,人家都弄头发,咱也跟着图个喜气。烫发的还是认识的老乡,最便宜的价钱。她除了解释自己为啥破费之外,还有占着小便宜后的得意。三月里再注意到她,一头小卷儿就梳成了松松垮垮的麻花辫,像她毫无起色的日子,鬓角的白头发因为很多,也不显得扎眼。烫了头发收拾的可麻烦了,咱没钱常去理发店拾掇。我的目光只是无意间落在她的头发上,她便讪讪地缩一下脖子,拨拉一下自己脑后软塌塌的辫子,又解释。
她现在正拘谨地坐在我的斜对面,缩着脖子佝偻着肩,嘴角向下耷拉,苦着一张寡瘦的脸。她在向大家讲自己的家事,准确地说,是在向她面前坐着的几个人讲,她身后还坐着一群沉默的旁听者。我只是端茶倒水,恰好坐在了她的斜对面。她坐在那里,一字一句地讲述,这让我可以随时思想开小差,却又不可能在她的讲述里无动于衷。我注意到她讲着讲着,就会冒出一个发音,这个发音和另外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在一个困难和另一个困苦短暂的停歇转折之间,表达一种无奈悲凉的情绪。
她迫切地想让倾听者知道自己的全部状况,并获得同情:你们
xǐ得。她恨不得这话一出,立刻把所有倾听者拉得很近,好像所有人都和她形影不离似的,经历着她的经历,体会着她的感受。她讲她的老汉儿,(老汉儿,是部分山西民间对丈夫的称呼。)碎碎地讲她老汉儿当井下采煤工,十五年合同到期后的日子,讲她老汉儿的病病痛痛,讲他前几年脑血栓住院治疗,现在又住了进太原医院。她一句:你们可
xǐ不得。又一下子把自己和倾听者的距离推得很远。你们可不xi得,那年他是左脑血栓堵了,恢复了几年都没好利落,这回右脑又堵住了。她打个咳声:你们xǐ不xǐ得?我立刻迷糊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xǐ得,还是xǐ不得。
生病住院有医保!有人生硬地打断她的讲述。说话的这个女人,衣着鲜亮,上下班斜挎漂亮的坤包。很多年前,这个女人心情好时,轻描淡写地和我交流她用过的三百八十元一套的纯植物烫发剂。我那个时候,一个月毛收入四百元,很明显无从体会她的消费快感,更难以分享她具体又细微的感触,尤其不懂得识时务地和别人一样,随声附和着把自己的脸上染出一点仰慕之后的羞赧之色。她弯弯细细的纹成青黑色的眉梢一挑,嘴角很明显地一撇,我自然地被归类于话不投机半句多之列。
对面穿深蓝色衣服的女人,又重重打个咳声,嘴唇微微抖动,停顿一下,声音明显低下来:头一年办了个居民医保,没啥事,第二年就没交。这不,现在想补交进去也来不及了---这场病,真不知又要拉多少饥荒。唉,你们xǐ不得啊,说来说去,还不是人穷,钱不凑手。又顿了一下,她把话题拉回到自己的诉求上:你们说俺有儿,应该赡养。---是了,俺有儿子不假---俺前窝的儿子给他这后老子看病,前前后后花了有五万多块钱,谁都不能再说俺儿子不孝顺!俺儿子结婚成家,俺们没能力帮补他。现在还让他月月往外掏钱贴补俺们?也说不下去啊---毕竟他也有媳妇子孩儿要养活。你们不xǐ
得啊,日子过的难呐……她竭力想把话说的更周全,却抑制不住带了些颤颤的哭音。
她抬起头,求助的目光扫向这边,我低下头来。疾病和贫困,像两团幽冥的魔鬼之火,一但相遇便会熊熊燃烧,肆无忌惮地把家庭的每个成员剥裂得痛不欲生,炙烤得欲哭无泪。我的同情在这烈焰面前极其微弱。只有在她垂下眼睑的时候,才匆匆地在她满面的皱纹上掠过。我躲闪着,尽量避免和她的视线相遇。很多时候,我在和她短暂的对视里恍惚犹豫,不知道自己应该在原地呆着不动,和她保持斜对面相对而坐的姿势,还是该挪到她身边,和她肩并肩坐着握住她粗糙的手。
可是我又做不到。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很快发现她嘴里经常冒出的xi音,很特别,于是搜肠刮肚,猜想她老家究竟是哪里,想找到那个与xǐ发音相对应的汉字,却是怎么都找不到。只有继续胡思乱想,有一句没一句听她的话从对面传过来。
她原本没有必要事事向别人解释,可她现在却必须得向她对面的人交待自己的家底。她的月收入是多少,我不知道她申请表上填写的准确数字。她是我们小区的保洁员,常年穿着和别的清洁工一样的深蓝色长大褂工衣。物业管理处某个权威人士确认,她一直是在替一个正式工清扫小区卫生。以前一个月的报酬是二百元。最初听到这个数字,我微微一怔,心头又一紧。现在一个月赚到六百块钱了。她乐呵呵告诉我,一副很知足的样子。我却没敢告诉她,官方报纸上宣布,我们这个地区最低工资标准是每月一千三百六十元。一天下班回家,她大老远喊住我,按耐不住兴奋又告诉我,自己接手了桥头一个小卖部。一间自制的铁皮房子,鸽子笼一样,两个人进去就转不开身。她说,营业执照还是别人家的,人家两口子跑汽车运输赚大钱去了。我心想,这应该算是别人雇佣她才对。因为她接着又说:一个月保底工资五百元,卖的多了有一点抽头。你可不敢和别人说啊!我没叮嘱她,她反倒这样嘱咐我:俺xǐ得,你心肠好,不会到处告诉别人。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要回到实质性问题。她不安地搓着暴突着青筋的手,她的一双手是勤劳的,也是灵巧的,她织出来的小衣服模样的手机套杯子套,令许多人惊叹不已。她的手又是粗糙的,柔软的毛线,把她运针带线的右手食指指甲盖下拉出一些细小的刺皮儿,不用剪直接就用手去揪,留下红红的带血的小点子。她编织出来的手工艺品,我帮她联系到一个朋友,无偿代销,卖一点是一点,贴补家用。她搓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句清楚地问:你们说,只有死的没老汉儿了,国家才要照顾了。那你们说说看,俺这老汉儿,有,反倒不如没有的好?俺就不说自己了,反正俺有一双手,能养活了自己!俺老汉儿是一辈子恓惶的受苦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没得任何本事。能动弹干活的时候,对社会没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没有劳动能力了,就成了社会的拖累?这就不该让他活着了?政府就不伸手拉一把了?这我不xǐ的,可我xǐ得国家是让老百姓好好生活的……
她口里发出的xǐ音,我想应该是晓得的晓。知道,懂得。或者是让……清楚明白的意思。但是,与这个xǐ音相仿又意思相近的汉字到底应该是哪个?我在自己有限的学识里翻倒,找到一个想半天,找到一个又琢磨好久,哪条都像这个方言土语发音的正确注解,却又统统不是。漫无边际乱想着,旁边有人终止了我这场毫无意义的找寻---苦难面前,语言文字都是苍白无力的:今天就这样吧,我们核实后再做商议。几乎所有人都长吁了一口气,凳子腿开始在地上吱啦吱啦拖拽着响。
人们从她面前走过,一闪一闪地把一片亮光或者一片阴影投映在她的身上。她抬头站起身来,勉强地咧一下嘴,嘴角两侧的笑纹便明显地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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