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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虫·草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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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阳被城市上空厚重的烟霾过滤后,穿过候车室不太干净的玻璃,就成了没有温度的凉白开,清汤寡水地洒在熙来攘往的旅客身上。人流中,她们孤单、突兀。朴素的旧棉衣和有些显眼的红色土布头巾下,横着两条细细的长目,挺拔的鼻头两侧,两坨紫色的高原红醒目地昭示着她们与周围人群的区别。她们的表情忐忑、迷惘,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有些紧张。
    她们走过来,向着我坐的方向。大概,她们注意到我在观察她们。
走在前面年轻一点的,伸出一只山区老农粗糙的手,将一张皱巴巴的车票怯怯地递到我面前,用带着西部旷野厚土味儿的普通话问我:“俄是在这吗?”
    T27次,太原到西宁。
    我接过车票,抬头看看候车室的电子显示屏,对她说:“是的,在这里。不过你要等到凌晨一点多才能上车呢,这是趟过路车,北京西到拉萨的,你还要等八、九个钟头呢!”
    她接过车票,目光落在我旁边的空位子上。
    “请坐”。我指指旁边空着的位子,对她们说。
    一阵乒乒乓乓悉悉簌簌,扛着的、拉着的、携着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堆放在座位前的地板上。肮脏的编织袋,坏了拉链的鼓鼓囊囊囊的包,建筑工地用来装油漆的白色塑料桶,等等。一个稍微新一点儿的廉价拉杆箱,被她宠爱有加地立在膝盖前,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拉杆。
    她坐在我的左边。在她的左边,紧挨着她坐着她的同伴,一位一直沉默着,用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年妇女。我从她臃肿的体态判断,她比她大许多——果然,她告诉我,那是她姐姐。
    她说,她和姐姐一块从青海到太原,来看她们的妹妹。
    “妹妹嫁在离太原200多公里的一个山沟里。”
    “想着比我们那儿好些,到了那里瞭瞭,唉,比我们那儿还苦焦!”她说。
    你妹妹怎麽会嫁到这里来呢?我问。
    她没有回答。却答非所问地重复着“比我们那还苦焦呢”的话。
    你们那儿很好吗?你在青海是放羊?还是放马?
    我种地。她说。
    种地?你不是藏族吗?
    不是,我是土族。
    土族,你是大通(县)的?还是互助(县)的?
    大通的!
    你们主要种什麽?
    小麦、油菜、土豆。
    小麦?应该是青稞吧!你们青海互助县的青稞酒可是很有名气的。
    我不知道酒。我们就种小麦、油菜、土豆。
    你们的小麦几月份种的?
    春天种的,二三月份吧,八月份收的。油菜比小麦种的晚一点,也是八月份收的。
    哦,你说的是春小麦吧。你们的生活来源就是种地?
    种地咋够呢?种完小麦,我们就去挖虫草,一年的开销就靠这了。
    冬虫夏草呀?你们那有吗?
    在我们青海的藏区有,离我们好几百公里呢。春天种完地,我们就带着馍馍、方便面、帐篷,一起去挖虫草。
    怎麽去呢?开车?还是搭车?
    虫草都长在高山草地上,没路,车也上不去呀!
    那怎麽去呀?走路?
    开三蹦蹦或者手扶拖拉机去呀,也有夫妻开着摩托车去的,到了车不能走的地方,就把车丢在那里,人扛着车上的馍馍、帐篷走,走到挖虫草的地方,找一个高一点的地方扎好帐篷,馍馍、方便面、被窝都放好,人就可以去挖虫草了。
    车丢在草原上不会丢吗?
    不会呀,我们把车里的油都放干了,装到壶里,扛上山了!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说,没人,谁偷车呀?(我想她说的应该是没有外人)
    你们在草原上挖虫草不是把草原都毁坏了吗?政府不管吗?
    我们缴草原费呀,不缴不让挖的。
    缴给谁呀?
    就是那些草原的主人嘛。草场是他们的,钱缴给他们,就可以挖了。
    缴多少钱?
    几千的也有,一万多的也有。
    怎麽这麽多呀,缴得起吗?
    有时候是一个(家)人缴,有时候是几个(家)人兑在一起缴。
    一天能挖多少钱呢?
    有时候挖不着虫草,一分钱都没有;有时候挖着了,挣个几十块钱。
   虫草不是很贵的吗?咋挣那麽一点儿?
    在我们那里,收虫草的人从我们手里收购时,大的一根也就几十块钱,小的十几块钱,几块钱的也有。
    大的有多大?
    一根烟那样大。
    小的呢?
    这麽大。她用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个大约两寸大小的空间。
    一天能挖几根?
    一般情况下,也就两三根。运气好的话,能挖十根八根的。运气不好,一根都挖不着。
    你们怎麽吃饭呢?
    没饭吃,晚上回到帐篷里,就啃馍馍,吃方便面(大部分干吃)。
    不喝水吗?
    山上有水就喝,没水,就找草地上的小水泡里的水喝。有时候牛蹄印里的雨水也喝。
    冷吗?晚上。
    冷就烧牛粪烤火。挖虫草回来,看到干牛粪就拣,拿到帐篷里烤火用。
    下雨的时候咋办?
    下雨的时候,帐篷里的地上都是水,不能睡觉,就蹲在里面等天亮呀,天亮了就去挖虫草。
    下雨也挖?
    对呀。虫草一般都是在每年的四、五月份挖的,春天里,下三四天雨雪,停了,赶紧去挖,再晚就不行了,挖不着了。(后来我翻阅资料得知,钻出地面的虫草生长速度很快,几天之内如果不挖,那就真的长成没有任何药用价值的草了。)
    挖虫草累吧?
    累呀。有时候抬起头,眼前一片绿茫茫的,啥也看不见。站起来,头昏昏沉沉地,想倒下。
    虫草那麽小,长在草地里你们怎麽找呀?
    慢慢找呀,蹲在草地上一片一片地寻摸,寻摸到了,就挖出来。头几年还好,现在挖的人多了,就不好挖了。有时候在草地上蹲几天,也寻摸不到一根虫草。
    四、五月份的时候,草地上都是雪水,蹲着不冷吗?
    冷啊,挖虫草的人脚都冻(泡)烂了,裤子下面湿了,冻硬了,结了冰碴子,一走路就咔咔响。有时候遇到河水还得钻过去。
    钻过去?在河里怎麽钻?
    脱了裤子,钻过去呀。
    我这才明白,她说的“钻过去”,大概就是趟过去吧。
    我眼前似乎有了一副画面,冰冷的青藏高原上的春天,小草偷偷钻出地面,绿意绒绒,草色遥看近却无。刺骨的冰雪融水在河里流淌,一群褴褛的挖虫草者举着裤子,腿干被冰水“烧”得通红,趔趄着大呼小叫,从冰冷的河水里“钻过去”……
    挖虫草一年能挣多少钱?
    几千块钱吧,五六千块钱。
    一家人挣五六千块钱?
    对呀。
    挖虫草的时候,小孩子比大人眼尖,挖得多些。她说。
    不读书吗?
    读完小学了,不读了。
    你几个小孩?
    两个。多了养不起!
    我想了想,终于问了一个十分弱智的问题:“你们吃过虫草吗?”
    她显然对这个问题大吃一惊,不解地看着我的脸,说:“哪舍得吃呀!”
    想了想,她补充道:“坏了的(挖断了的)也舍不得吃,也卖,不过不值钱了。”
    这时候有一个中年妇女过来了,手里举着一只铁腕,向旅客征收良心税。人群里有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那个“征税者”衣服整洁,四肢健全,头发一丝不乱,面庞光滑洁净。唯一与正常人不同的是她的个子。她是一个健全的侏儒。
    很显然,这个健全的侏儒是这里的地主,她一脸的理直气壮,举着碗,从一个一个旅面前昂首走过。投进碗里的,她看一眼,嘴角咕哝一下。冷眼相看的,她还以冷眼,并加上几句话,让其尴尬。
    碗来到了挖虫草者的面前。
    她手忙脚乱,翻出来几枚一毛的硬币,丁零当啷地投进碗里。
    她姐姐的眼神随着硬币的丁零当啷,掉进了碗里,脸上的神色有些变化。
    征税者看看她丢进碗里的几枚硬币,嘴角动都没动,直接将碗伸到我面前。
    她、她们都看着我。对面座位上的人也看着我。
    我找出一块零钱,伸向铁碗,但没有放进去。
    对着理直气壮的侏儒,我说,人家给你钱,你怎麽连句话也不说?
    侏儒恼了,用很凶的声音叫喊,我说了,她没听见!
    我说,我也没听见呢!
    我将钱放进铁碗。侏儒看了一眼碗里的钱,气恨恨地扭头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所有的人都笑了。
    我扭头看她,她显然有一点点羞赧,说,我们没钱,给的少。
    又说,来看妹妹,她比我们还苦,钱给她了,她刚刚生完娃娃。
    我没接她的话,却说,今年挖虫草了吗?
    她说,挖了,没挣着钱。
    今年缴了两次草原的钱。她说,给Z族人缴了钱,还没挖到虫草,那些H族人来了,又让我们缴钱,不缴钱,就打,不让挖。他们骑着藏族人的马,在草原上驱赶我们,跑得慢的,就被鞭子抽到了。有时候还用铁锹打。
    为啥打人呢?
    要钱呀!
    他们凭啥收钱呢?
    他们说,他们是替草场的主人收钱的。他们把草场的主人买通了嘛,收了钱再分嘛!
    哦,原来这样。我忽然想,“汉奸”这个词,在青海藏区挖虫草者的语境里,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意思。
    今年没挣着钱,阿爸被打伤了。她说着,脸上的表情沉重而忧伤。
    这样打人,还不把人打死吗?
    有啊!哪年没有被打死的?
    没人管吗?
    谁管呀?几百里都没人!
    那咋办呀?
    打死就打死呗!
    不报警吗?
    不报。死了就死了。
      ……
   
     沉默了一会儿,她姐姐拉着她一起上卫生间。她指着地上的行李说,看一下!
     从卫生间回来,她手里多了一碗泡面。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回到座位上。
     过了一会儿,她揭开泡面,一股熟悉的味儿升腾起来。她拿叉子挑着泡面,小心地吃了几口,就递给了她姐姐。
    她姐姐谨慎地吃着面,专心致志。
    她看着姐姐吃面,聚精会神。
    我这才发现,她们没有带吃的东西。我猜,她们是真的没钱了,买完两张到拉萨的特快车票,她们兜里剩下的钱,或许都不够从拉萨到西宁搭长途汽车回家呢!
    沉默了一会儿,我站起来,晃到候车室的超市里,买了几桶碗面,几瓶水,装在一个黑色的食品袋里,再晃晃悠悠地回到座位上。
    我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对她说,帮我看一下东西好吗?我去办点事。
    她笑笑。
    我把食品袋递给她,拎起电脑包走了。
     在火车上,我躺在铺上,脑子里不断冒出她说的那些话,幻灯一样,一幅一幅在我的眼前展开。我想,被人们视为神奇补品的虫草,原来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我想起八月份朋友对我说,他送给领导一公斤重的虫草,价值多少多少,我当时没有感觉,觉得就是虫草而已,交际或者说贿赂而已……现在,我真实地感到,虫草原来不是虫草,它是虫和草!
     我去过青海,看过日月山、青海湖、青稞、油菜和草场,我为八月的青海高原放声歌唱。我去过西藏,去过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那都是在八月末九月初的时候,我看到藏区里丰收的美妙,天空和大地呈现出油画和诗歌一样的纯净和安详,喇嘛庙庄严,僧侣超脱。可是我不知道,就是在这样美丽的草原上,在四、五月份,对于挖虫草者而言,他们是虫和草!
    火车在隆冬的夜里穿梭。我想起她丢进骄傲的侏儒碗里那一毛一毛的硬币,想起她羞赧的表情,我仿佛看到那表情下有东西在打动我,我知道,那是善良,纯粹的善良!
    “这也是一种人生!”我想起刚读过的散文里的一句话。
 
                                           2011年12月22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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