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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冬至的面花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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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的面花
      
     
     又是冬至了。
     那年冬至,是小姑姑结婚的日子,冬至后的一天,我才熟悉了三大娘。
     这时候的三大娘身穿针织料子的上衣,耳后的头发齐刷刷的,正在一丝不苟地做面花(其实家乡人叫花饽饽),看到我来,眼里亮闪闪的,对娘说“我要有个姑娘多好。”眼里似乎要有泪花落下来。这一刻,三大娘手中的剪子始终在动,一条摆尾游动的小鱼出现在三大娘手中。“啊!真好看!”我惊喜着。
      娘说:“这孩子数学不行,喜欢画画和作文。”
      我说:“娘,我要跟三大娘学做面鱼。”
      三大娘摆摆手,可别,三大娘没出息。
      三大娘的故事,我早有耳闻,娘她们集合去队里干活,时常在大柳树下纳鞋底聊天。三大娘是人们总说不完的话题。三大娘的故事,在我的玩耍中,几乎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三大娘有两个儿子,男人是老师,在外村教学,礼拜天也不回来。外面有人。大人们说到这句,总要四处望望,还要将我们孩子们支走。我还是从别的孩子嘴里知道了三大娘的事,她男人不要她了。
      眼前的三大娘四十多岁的样子,瘦长的脸,细眉毛细眼睛,文文弱弱的,只是眉头总皱着,说话轻声细语的,挺让人待见。一屋子人,唯三大娘与众不同,别的女人们咋咋呼呼的,三大娘安安静静地做着面花。她做的面花那叫一个好!有展翅的小鸟,拖着美丽的尾巴的凤凰,有金鱼,有石榴,这些都是油炸的面食。
      三大娘盘着腿坐在奶奶的炕上,面板上有擀好的面,面板一头放着三大娘的工具,有梳子、篦子、剪刀,另一头有花椒籽、八角,和胭脂等颜料。
      外屋的油锅滋啦啦响着,香喷喷的面花端来一盆又一盆。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嚷嚷着学做面花,三大娘两手不停地剪花型,用梳子或者篦子做鸟的翅膀,等花椒粒按在鸟的头上时,鸟儿几乎要飞走了。姑娘们学着涂颜料,边涂边叽叽喳喳问三大娘啥地方用啥颜色。三大娘像个女军师。不,三大娘像个变戏法的。一个面团在三大娘手里揉来揉去,几剪子下去,变出一个小刺猬,奓着一身的针,瞪着圆圆的小眼睛。旁边的小兔子由兔妈妈带领着,在找青草吃吧。用发面,蒸完,花样还不变形。赛赛,真神了。
      这三大娘多好啊!全村就她一个人会做面花呀。可是他男人为什么不要她了呢?
      我后来见过三大娘的男人,他是大姑父的堂哥,我该叫他三大伯的。可是,我不肯叫他一句,尽管娘催我喊他三大伯,我讨厌这个对三大娘不好的人。他戴副眼镜,是学问人的样子。娘说,三大伯可不得了,会背很多书呢。管他呢,他对三大娘不好,我就不对他好。娘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固执。
      和三大娘熟了,礼拜天总愿意去她家。三大娘的家可真干净,炕厢子上糊着花纸,柜子擦得能照见人影。大姑娘小媳妇们总愿意跟着她学绣花,做门帘,或者找三大娘替一个鞋样子,三大娘话语还是不多,但从眉梢看得出她心里一刻的欢欣。有一次,我在三大娘家写作业,三大娘和几个姑娘做鞋子,三大娘的小儿子跑回来说:“娘!爹回来了!”三大娘的手一下子被针扎破了,血嘀嗒在白色的鞋底上,她慌乱地说“噢,噢,知道了。”几个姑娘赶紧收拾东西走了。我从来没见到过这样冷的一张脸,好像附着一层寒霜,我不由得打个寒战。三大娘是怎样面对她男人的我不知道,我自此再也不愿意去三大娘家。
      那个男人是回来让三大娘离婚的,不然不回来,包括过年。
      我参加工作了,日子也好过了。那时候,三大娘一家农转非,吃商品粮了。三大娘固执的没离婚,那个男人也无计可施,拖了很多年,直到病了,终于又回来了。
      三大娘无怨无悔的照顾着这个曾经想抛弃的男人。这期间,她一双手送走了公公婆婆,听说,公公婆婆对她也不好,支持儿子娶外面有工作的媳妇。临死却拉着她的手,说她是张家门的好媳妇儿。
      这样的日子,我想象不出来。三大娘这样好,再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起码会对她知冷知热,或者疼爱有加吧。
      多少个冬至过去了,三大娘做了多少面花呀。娶媳妇,嫁姑娘,发送老人,生小孩子蒸百岁。红事,白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的三大娘来应酬。
      听说,她的男人越来越离不开她。几个孩子在县城上班了,又下岗了。三大娘帮衬着给他们带孩子,伺候着三大伯。眼角眉梢倒多了些喜气。仿佛,合家团圆就是天底下最值得高兴的事。
      过年回家,娘会拿出三大娘送来的花糕,整个花糕分三层,底座有花边,莲花瓣样,用篦子印着花痕,上面有大红枣,有花和叶子陪衬,最上面有小鸟、兔子、刺猬,活灵活现的,是我喜欢的花样,三大娘一直记着我的心事。
      娘去世的时候,面花做供品已经很少见了,三大娘颤巍巍地带着面花给娘上供,送行。事后,我留下了三大娘做的面龙。这条龙,黄绿相间,龙鳞亮晶晶的,龙须飘起来,神采飞扬的样子。我将它摆在书桌上,很久,直到它干裂的不成样子,我才把它埋到院子里。
      我终究没学会做面花,好像村子里的人也没学会。我倒是学会了做馓子,三大娘教给我的,用蒸熟的红薯代替水和面,饧面两小时,擀平,切成长方形,双层折起来,用剪刀剪四下,反过来,呈辫子花。我的馓子炸好啦,这样的馓子口感酥脆,不会回潮,带有淡淡的甜味,越嚼越香。朋友们夸我手巧,我说,和三大娘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三大娘早入土了,也在冬至那一天。我一直记着。算起来,她活着该有八十四岁了。那面花技术,早绝迹了。和三大娘一辈的人也不剩几个了。我有时候想,三大娘做面花的技术,是不是做了三大娘的殉葬品呢?或许,三大娘本身就是面花一样的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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