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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粗瓷碗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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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粗瓷碗


  一只粗瓷碗,空的,像一张不能开口说话的嘴巴,构成我记忆里最质感的童谣。

       白底,蓝边,碎花,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像儿时那盏烟熏火燎的煤油灯,照亮我多少温暖的记忆:母亲曾用它盛过苞米粥、清米汤、黑面馍、油盐饭;也盛过汤圆、粘豆包和难得吃一次的饺子——那是庄户人一年到头苦尽甘来的祈盼……生病时,母亲给我喂药前总是先在碗里倒半碗糖水,在冒热气的碗边嘘嘘地吹几口……碗里便倒映出母亲慈爱的容颜,碗沿印满母亲唇印的芳香。

       在清汤寡水的日子里,嘴巴舌头总忍不住一遍一遍地亲近它,抚摸它。斗转星移,岁月磨砺,碗面留下许多擦痕,或深或浅。碗口也裂开一个口子,露出尖利的牙齿,像一条吐芯的蛇,卧在草丛,随时准备攻击柔软的嘴巴。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每餐都用这只蓝花瓷碗盛饭,家里人都知道它是母亲的专用碗,从不许我们兄妹染指,这成了家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粗瓷碗跟了母亲很多年,它是外婆给母亲的陪嫁。小时候,姥爷因为闹八路被鬼子活埋了,母亲跟外婆相依为命,这成了母亲苦难一生最温暖的回忆。

      别看粗瓷碗“其貌不扬”,它可是饱经沧桑,见过世面的。

       那时,鬼子频繁进村扫荡,村里有几个好看的闺女媳妇都被糟蹋了,有的甚至含恨跳井。每次鬼子进村,外婆总是麻利的在碗里倒一点水,再拿块黑炭在碗底磨几下,然后把墨汁抹的满脸都是,弄得灰头土脸,再换上破衣烂衫装疯卖傻,最终每次都能转危为安。

      我不只一次听母亲讲过外婆的传奇故事。在母亲的记忆里,外婆白天干农活、忙家务,晚上接茬挑灯做鞋、纺线织布,从早忙到晚,两头不见日头,不知啥叫累,比那些男爷们都能干,活脱脱个“女汉子”。在无数的黑夜,外婆在粗瓷碗里倒上半碗麻油,点着棉花捻成的粗线,屋子就亮了起来,外婆一边纳着像“山”字一样的鞋底,一边对母亲说,女孩子家要学会做针线活,长大到了婆家,才不会受白眼,做人也要像针脚一样密实。在外婆的言传身教下,不满十岁的母亲承担起了繁重的家务劳动:洗衣做饭,割草喂猪,缝缝补补,每天陀螺似地转。

      荒凉而贫瘠的故乡解放了,随着院里栽种的腊梅长成碗口粗细,在苦水中泡大的母亲该出嫁了。故乡有这样的习俗:闺女出嫁,娘家要送一只碗,希冀孩子一生能吃饱饭,别饿着。
腊月初八,母亲把带着外婆体温的蓝花粗瓷碗用红布包起来,放进陪嫁的箱笼,顶风冒雪,被父亲娶进了家门。

     漫长而严寒的冬天似乎已经过去了,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母亲来不及品尝爱情的甘美,不得不再次直面生活的严峻考验:让全家有饭吃,我们有书念,成了母亲活着的全部意义。那时,家家户户的光景过得像筛子,父亲只身在外“讨生活”,家中全仗母亲一人支撑,她起早贪黑的忙活着: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农闲时,为了挣几个量盐买油的钱,她做小工,卖冰棍……炙热的太阳下,母亲沙哑着嗓子叫卖冰棍的声音,成为我心底至今无法愈合的嘶鸣。

     俗话说:“半桩小子吃死老子”。彼时,我刚12岁,弟弟8岁,正长身体。母亲每天收工回家,顾不上擦汗喘气,系上围裙,就一头钻进灶房。我像小狗一样紧跟在母亲身后,寸步不离。我喜欢看母亲杂耍一般的熟练动作,我对一只了然无趣的空碗忽然盛满饭后,立刻就变得生气勃勃的场景激动不已。我就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摩挲着碗的质感,感受着温暖,感谢有了碗,才让锅和胃之间有了连接的桥梁。

     尽管母亲端上来的饭是二米饭,菜是不见油花的萝卜青菜,我俩却像饿极的小猪往食槽里扑一样,端着碗,埋着头,“风卷残云”一通扫荡,过后母亲才拿起瓷碗盛上些剩饭和菜汤草草打发自己,往往嘴里最后一口饭还没有吞下,就开始拾掇碗筷。寒冷的冬天,她洗碗的双手肿得像红罗卜,疼得她直哈气。

      那时,我是一只空碗,除了一次次让碗底朝天,我不知道还能干啥。我用胃消化掉馍和饭,却不能用心理解提供这一切的母亲。直至我11岁那年,我平生第一次帮母亲洗碗,由于兴奋紧张,碗摞歪了,母亲的粗瓷碗掉在地上,摔了一个口,母亲没有责怪我,反而叮嘱,洗碗要拿得稳、洗得净、放得牢,做人也是如此。
母亲心地善良。街坊四邻,谁家有事都喜欢请她帮忙,她干活从不偷懒。街里来个要饭的,母亲也会派我们端碗把馍饭送过去。

     母亲没念过几天书,几乎当了一辈子睁眼瞎,但她比一般的庄户人都看得远,她认准一个理儿:从古至今,这世界总是识字人的天下,所以,拼死拼活也要供我们兄妹读书,她在我们上学时便立下一个对我们成长产生至关重要影响的家规:只要你愿意读书,就可以不做家务,弟弟虽小却懂事,央求跟着母亲做事,我却经常打着读书的幌子来逃避劳动。后来我考入了省城,弟弟却因分担家务没上完高中,母亲毅然借钱让弟弟念了职大。

     ……春去春回,花开花谢,母亲不仅用这只碗喂活了我们兄妹四个,同时还喂活了一个家族,浩浩荡荡,子孙满堂。如今,苦尽甘来的母亲仍旧用着她的粗瓷大碗,岁月把那只大碗打磨得润泽光亮,也使母亲对饭碗有了自己的理解。有空她就叮嘱我:“咱家就你在银行上班,难得端上了金饭碗,千万要听领导的话,干出个样子来。”

       一个家,可以没有五禽六畜,可以没有五颜六色,但不能没有饭碗。饭碗一端,生活就开始了。一只碗用它的博大和深沉,直观地表达着生活的圆满。母亲的粗瓷碗,早晨盛一轮太阳,晚上盛一瓢月光。熬冬为夏,蒸春为秋,遍尝世间炎凉,注定是我们一生的依靠和念想。
                                               (2014年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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