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座村子相忘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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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座村子相忘
石广田
石广田
一座村子的记忆不会太多,也不会太久。你要让一座村子记住你,确实不怎么容易,可它要忘记你,却比忘记一棵树、一堵墙、一座房子容易得多。
就像村头的水坑,夏天的时候一场大雨,全村子的雨水都流进去,它盛不下,一些水只好漫出来,流到村外的小河里。水坑下面的水一直往地下洇,上面的水在日头的蒸发下一直往天上飞,空出地方再等着下一次雨水流进来。一座村子的记忆容量就这么有限,想要像水一样留在水坑里,还需要运气。
人们都不想被自己的村子忘掉。小时候在墙上用瓦片写字,用刀子把名字刻在一棵小树上。长大的时候拼死拼活挣钱,拆了父亲盖的房子再新盖一座房子。死了以后埋在村头儿的土里,堆个坟头儿,再立块儿墓碑。
一拨儿一拨人就像是一茬儿一茬儿庄稼,上一茬不割倒,下一茬就没有地方长。一辈儿一辈儿人的愿望都没能真正实现,因为哪一辈儿人都想实现自己的愿望。
十九岁的时候,我从村子里走了出去。在大家眼里,我还是村里人,只是我已经没有还是这个村的人的证据——我的户口已经迁出去了。他们分地的时候没有我的份儿,选村长的时候没有我的票,我自己觉得也不像个村里人。十八岁那年划给我的宅基没有收回去,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他们。
我也不想被自己的村子忘掉。不仅仅是有我的老院子,还有叔、伯、大娘、婶子、哥哥、弟弟以及侄子、侄女、孙子、孙女,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玩伴儿,一街筒子一街筒子的街坊邻居。他们觉得,不分给我地,不让我选村长,是我当初走出村子应付的代价。
我常常到村里去,见了生人就问这是谁谁谁。春节的时候,我跟着一大帮子堂兄、堂弟挨家挨户去拜年,却发现我所能认识的人还是一年年少起来。我叫不出新媳妇儿的名字,也叫不出小孩儿的名字,我仅知道谁是谁家的媳妇儿,谁是谁家的孩子。出了村子如果遇见,我们都不会认出我们是一个村的人。
二十年,足以让当初六十岁的人大部分入了土。他们对我的记忆,也一段一段埋到土里去了。二十年,也足以让当初三四岁的孩子,再娶来一拨儿我不认识的媳妇儿,生出一拨儿我不认识的孩子,他们谁也不知道我在村子里的故事。
不要提刻字的树木。它们有很多早就被刨掉了,新栽的也快碗口粗细,上面的字迹很难辨认,我知道那是后来哪个孩子刻的。有几棵老树还在,树皮龟裂得像久旱的河床,深深的裂纹把刀印儿完全湮没了。只有我才知道,那上面曾经有我的名字。
房子和墙壁就更不要提了。它们早就塌掉了,或者被人拆掉了,换成了崭新的,上面的字也是崭新的,“某某某是个大坏蛋”,“某某某是某某某的老婆”……我当初写的字也是这样歪歪扭扭吗?有一家的老房子还在,墙壁在风吹雨打中掉了不知多少层砖末,我已经找不出当时写字的是那一块砖头了。
与一座村子相忘,取决于一个人回来的次数:你回来的次数越多,就会发现你被忘记得越快。一切都是这样身不由己,时间把它们都变老,再都变新。我不敢一家一户地算计还有多少人认识我,还有多少老房子在,还有多少老树在。
一个人的记忆和另一群人的生活是矛盾的。他们的眼睛直往明天看,他们的心气直往明天使,他们不想回头,也没有时间回头,忙忙碌碌地创造着自己的生活。他们要改变村子里的一切,包括属于村子的土地。
庄稼、牲畜、蔬菜、树木、房子、街道……还有村庄的名字,改变无所不在。你说,一座村子还能靠什么记住你呢?只剩下些日日月月年年不停变老和变少的人的记忆。与一座村子的相思,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厢情愿。
要是一座村子也能像一个县、一个市、一个省乃至一个国家,拥有属于自己的历史书该有多好啊。不,这个想法似乎不太容易实现。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家谱”,人们不会按照一个村子去书写一本“村志”——他们宁可把外村的同姓人拉进家谱,也不愿意为一个村的异姓人写点儿什么。
与一座村子相忘,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不再回去,让村子彻底把你忘掉,让村子里的人也彻底把你忘掉。总有一天,你怀恋的村子将会和所有的村子一样,只活在你的回忆里。
当一代一代走出村子的人,沿着不同的道路,把老朽的身体运往村庄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走到一个节点上去:身后的人不再拥有村庄,他们也一致认为,你的身体也不再属于村庄,你是他们的根,你没有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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