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

　　偶然的失误，让耄耋之年的婆婆髀骨受伤，为此动了手术。痛苦折磨得她面色肿胀发红，但思路仍十分清晰。她用平素喜欢从头到尾完整叙事的说话风格，为探望的亲友一次次重述那晚的细节，间或瞟向缓缓滴淌的输液瓶，操心着里面药液的多少。曾经那么安和，健朗，勤快的老人，之前，行动一直从容自如，做饭洗衣收拾房间，皆亲力亲为，将生活料理得清简有条理。而今躺卧在床，稍一动弹，断裂的腿骨就痛楚难当。大小便时，还不得不屈从于肉身的困顿，放低高傲耽美的心，无奈地将自己苍老衰败的身体，暴露在家人面前，用笨拙的挪移，来完成过去轻易而举可以做成的事，直到累出一身慌汗。
　　
　　每个生命的产生都是偶然的结果。出生那一刻起，我们开始学着发现并使用自己的身体。这个过程曾是那么美妙，稚嫩的孩子们总能得到很多指导，鼓励和赞美，最后，能够自己走路，说话，吃饭，由一个可爱的婴儿，变成灵活跑动的儿童，确定了自身的真实存在。成年人的时代，有多少人曾经厌弃过自己的身体？从皮肤的粗细，黑白，身体的长短肥瘦，五官的形状，到气质的俗雅。我们对着镜子，或参照着旁人，默默申视自己，内心的自卑与自傲，痛苦或欢喜，都曾经搅挠过感受丰富的内心。而当有一天老了，病了，人不再能灵活支配自己身体的时候，那曾经健康的岁月，将显得弥足珍贵，美好得让人后悔曾经对每一秒的虚度。
　　
　　出门遇上邻居家的男主人，他被妻女搀扶，正在门外练习走路。左腿的软弱让他显得窘困，一瘸一拐，手臂挣扎划动着为身体使劲儿，却不争气地让歪斜的步态更加凌乱。听到我招呼，扬起脸来，才四十来岁的人，那样英挺的五官，却有半边显得歪斜，让我大吃一惊。常年不在家，他病半年多了，我们竟不知。疾病是肉体与心灵上的双重伤痛，还有屈辱。他妻子告诉我们，是去年三伏天午睡时，他忽然得的脑出血。平时很爱运动，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谁想到说病就病了。她依旧秀丽，却是更瘦了，忧劳凝成了眉间的竖纹。她向我讲述的时候，语气困惑又勉强，大约心里怨我们做为邻居，这么久竟没有关注过这事儿。一时，大家都有点尴尬。他倒是大大咧咧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响亮地打招呼，坦率承认自己的痛苦，大方地接受了我们的问候。但这对软弱的承认与不回避，这强撑着的爽朗，让人听了益发凄楚。一个健壮过的大男人，要跨过多少心灵上的障碍，才敢于这样用不平衡的步态跨出家门，在过往路人面前练习走路的呢。
　　
　　婆婆是在这个月初的凌晨，起夜时绊住床脚跌倒在地的。老年人骨头松脆易折，当时就疼得半天起不来。这床是18年前刚买公寓时添置的，式样简单，通体喷漆成光亮可鉴的枣红，唯一独特之处是四只床脚，如兽足凸伸，且略高于地板几毫米。这样设计大约为了铺地毯的需要，但地毯从未铺过，倒是非常容易磕碰穿拖鞋的脚。跌倒的头两天晚上，公公也曾被绊得趔趄，幸而扶住了旁边的柜子。婆婆虽也多次吃那床脚的亏，到底没舍得锯了。这是她长子的房子，虽然一生劳苦功高，晚年住儿子的公寓，内心不免要敛忍几分，儿孙固然孝顺，做老人的也不便多事。再则，她是那种天性精致讲究的人，穿衣吃饭寻常事，也需处处弄得妥贴好看。这床脚确实漂亮，也有不忍之心。
　　
　　有段时间我迷恋四柱预测学，麻衣相学，也翻看过奇门遁甲与梅花易数，宇宙万象之间神秘的联系与对应，让人称奇，又使人灰心。一切都是定数吗？人在自我的生命活动中，对未来的掌控究竟有多大自主权？男邻居的发病，据说跟天太热，出了大汗后吹空调有关。而我的大哥在当初买下这张床时，难道多年后婆婆的跌伤已埋下了伏笔？18年前工匠在制作安装那只床脚时，是否也有什么征兆发生，比如钉子掉在了地上，或者锤子敲歪了一下。倘若邵康节先生在旁，即时起卦占卜，或者就能预测出多年后这个晚上的意外。《梅花易数》记载，辰年十二月十七日申时，邵康节先生正与朋友赏梅，忽见两只麻雀在一树枝上争斗，后相继坠地。先生即按当时坠地的时间起卦，得“泽火革”变“泽山咸”卦。由此断出，“明晚当有女子折花，园丁不知而逐之，女子失惊坠地，遂伤其股。”果然丝毫不爽。婆婆平素行动谨慎，天黑后从不下楼散步。那天晚上起来时，她说自己头脑还十分清明，提醒自己要小心，但仍然出了差错。小心一定管用吗？若劫数已到，命该有此病痛的话，小心顶什么用，一瞬间就发生了。一件突如其来偶然发生的事，逆转了命运。安妮宝贝的《眠空》中写道，命运给了人们手中的牌，骰子在它的手里。我们拿着一手仪式化的丰富的牌，觉得很多，以为有了权利，却不知这些不过是被操纵的工具。
　　
　　这样想想让人忧惧。有段时间，我很怕老，总是担忧着脸上会有皱纹出现，发间会有银丝跳出。但最近屡屡听到看到的，尤其是中年人的疾痛丧亡，让我忘掉这些，开始对健康与安全问题，有了神经质的敏感。在人生之路上，每个人就像一部车，我们只能决定保养得好还是保养得坏，哪里却是路途的终点呢？谁也不知道，谜底在天上的神仙手里。
　　
　　曾从几十层高楼俯视过十字路口，那和神仙看人间大约是一样的视觉。没有了人声鼎沸与隆隆车声，下界静寂如默片，变幻似风云。积木般的建筑，条带状的道路，花边似的绿化带，车阵如水，快速滑动，从四面八方聚涌十字路口，短暂停顿，转眼又分流各方，似霓虹灯管中光流的断续与追赶，源源不断，精准中有惊险，流畅迅捷得让人称叹，又使人捏把汗。这必然的前行之中，或有一个偶然，有些车，就失去了方向。这里面布满玄机，懂得命运，知晓谜底的神仙在下视时，眼神中也会有悲悯的吧，芸芸众生都走向何方呢？无论是豪车还是劣车，终会有停的一刻。谁也不能脱离这个规则，长生不老。
　　
　　和平年代，生活质量比过去提高了许多。情感的自由，物质的慰藉，居住的舒适，衣着的光鲜，出行的便利等，莫不让人恋生惧死。医药的发达，固然让平均寿命不断增长，但环境的恶化，食品质量的降低，生活压力的增大，让健康也受到诸多威胁。偶然的不可知的命运，更让人在敬畏的同时，感到惶恐。但忧伤也罢，惶恐也罢，都无济于事，对命运的无能为力，最终会让软弱的人，渴望走向信仰，宗教在这个时候，能给人安慰和力量。天性中的懦弱，退让与害怕纷争，让我更接近善良。对人生朴素的哲学追问，让我爱上佛学的智慧与顿悟。圆融博大的佛教，让容易焦虑的我内心获得安宁，极乐世界的远景，让我对生死有了达观的释然。脆弱的人，更易倾向宗教，信仰也的确让人知足和易于感到幸福。不管怎么样，拥有健康的时候，好好珍惜，善自养护，同时积福远祸，修德立身，是我们这些肉身凡夫唯一能做的吧。
　　
　　
　　
　　2014-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