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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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1日,小满。今天的槐花开得一嘟喽一嘟喽往树下淌。对于丹东的四季,我是这么感觉的:银杏树把叶展平了,标志着春天已经进入了鼎盛时期(这也是消退的开始);锦江山的老槐一旦满树开花,夏天立即统领江山;我楼下的那只蛐蛐,独唱一曲之后,元宝山成千上万只蛐蛐同唱这一曲,秋天算是彻底敞开了胸怀;而冬天在我的感觉,只存在于某一时刻,比方冬泳的往江里一跳的那一刻,比方喜鹊在雪枝上往蓝天里唱的那几声。
今天小满。我在百度上搜“小满”,文字非常之美,摘引如下:“每年阳历,5月20-22日之间,太阳到达黄经60°时为小满,从小满之日始,北方大麦、冬小麦等夏熟作物,籽粒渐趋饱满。《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
这个正午,我躺在林间的这片枯叶地上。夏天给我的印象是,鸟成双,巢筑就了,叶子各自站稳了岗位,花落了的其果还不易见,花正开的有:我身边的这棵老槐,元宝山的黄刺玫,锦江山大门口一棵泡桐(十几天了这棵泡桐一直开花不长叶),还有一些低矮的小草花,白的,黄的,紫的,红的——它们一拨拨、一棵棵,从雨水能开到大雪。夏天意味着人的中年,历史上的唐朝,银河最宽的那部分。夏天的欲望仍然强烈,但不再那么缤纷,坦荡,纯真,躁动了,这好比人类从原始的纯粹的自然,经过亿万年的变迁,逐步文明、发展、进步,有了道德伦理,文化传统,诸子百家,上流和下流,从而也丢失了原始的野性的天然的平等。但夏天的隐蔽性和整体感,在我看,的确是春天所不及的——风的速度放缓,太阳路线拉长,尤其浓密树阴之浑然之厚重,最为神秘和丰富,这包括,林间生灵(我把植物也看作生灵,她们从不缺乏生命的蓬勃和方向感)的搏斗、寄生、伪装、窥视、逃避、互助、反抗、团结、捕杀、成功、失败、生或死,人类谓之规律或道德等等,夏天都给予包容和承载。而这个正午,夏天的全部力量在于酝育着黄昏和稍后的秋色。今天是小满——夏天谦虚,也正是它野心勃勃——绿荫华盖,百鸟争鸣,已经很富足了,再过几天端午,接着芒种,没有哪个舞台不厚重、不开阔,都由大自然布置和导演,一幕一幕地拉开,一幕幕再合上。
树叶和蚂蚁一样,集体感、方向感、统一性很强。树叶的一面朝上,一面朝下,阴阳对立,辩证统一;每一枚叶子的虫口——我观察大多数叶子一旦展开便有了虫口——很美的哲学疑难,史失生谓之“残缺”。我曾见过一只蚂蚁顺着虫口的边缘爬,一圈,两圈,五圈,十圈......它失去了方向感,一直圆满着同一个圆;白天的树叶,哗哗啦啦看似热闹,它们在集体鼓掌,一枚枚要独自或独立地说话,须在深夜的月光下有风流淌。蚂蚁也是因个体弱小才结成集体的。今天清早,路边石条上,我看到一条波澜壮阔的“黑河”—— 一队蚂蚁,浩浩荡荡流成一条黑色的"河"——这条“河”实际上分两股,一股此流,一股彼流,一股流来,一股流去,而我只追看流中的一只,它竟不厌其烦,与迎面来的所有蚂蚁,一个不落地,互相点头——我看不清它们是嘴对嘴,还是触角对触角——它们的每一只,在浩荡的行进中,只做这一件事:互相点头。又观察许久,我判断,它们这次集体行动,不为食物,不是搬家,它们在互相传递一条或更多条信息,而这些信息,可能远比人与人的“问候”更为复杂,其影响和作用也更加重大。说到“问候”,我忽然想起西哈努克,他给我的印象是一直在问候。稍远处,一只小蚂蚁在一块石头上犹疑,触须摇摆随即扣向石面,行过大礼后立即把一些秘密告知大地。蚂蚁肯定没有自我意识,而我有,我是蚂蚁生命意义的发现者——对此种推测,我不再那么决断了;还有几只大个头,来来回回,从洞里往洞口搬运沙粒,西腊有个推大石头的神,这几只蚂蚁领了神的旨意。
我听见一鸟,鸣似管乐,或吉他、二胡、箫,我看见一只黄鹂在绿荫里躲着我。鸟鸣许多种,一句一句,它们在表达自己的发现。又听见了布谷鸟叫。鸟鸣如歌,主要指的是八哥和布谷鸟。有些歌,原初的好听,唱者求变,把一些老调丢了。布谷鸟的叫声,一直没变,此刻,它及时准确为我招唤回来某一个春天,那个山坡,那几条垄,一袋大豆种,镐头,炊烟,一片映山红。我抓三五粒大豆,一撒一个窝,再用脚埋上,布谷鸟也顺便把一段时光撒进窝里。布谷鸟又叫几声,大豆一下子站在了秋天里。布谷,布谷,今天它又从前山坡的垄窝里长出来——这是北方大地上最温暖的声音,而我的前半生,布谷鸟好像只叫了那么几次,它把许多好听的声音都藏起来了。布谷,布谷,它们听起来像大豆一样,饱满,精致,把它们像宝珠一样藏起来并不为过........布谷鸟,又名杜鹃,很少有人见着它,见着它的人说它太丑了,又长又瘦,灰巴拉叽的。
刚才,曙光阁小广场,我还看到几只燕子,一旋而过。阁下一棵树,正欲开放红色的剌叭花,有一朵,已经开了,一只黑色大蜂立即钻进去,它把自己扣进了这只粉红色的大碗里再也不想出来。园路旁,一只断腿的甲壳虫,仰壳朝天上蹬腿,我把它翻过来几次,可它又立即把自己翻回去。林子里有一处冒烟了,我站着看了一会,想喊一声,问一问,但一直没喊出声来,烟一会儿灭了。
这片林子分布着生命和声色的律动。而我低下头,看这片枯叶地,它本身,也是一个丰富的世界。蚂蚁小,还有更小的小虫,有的奔走在腐质土里,有的翻越枯叶的重山峻岭;更小的、从我脚下长出来的、睁着两只小圆眼睛的小草,正穿过密林的间隙,占领了一大片蓝天。我坐在枯叶上,随手拾一朵柞树的枯花,柞树的花,对于人,对于蜂,对蝶,从未妩过一次媚,它还要天荒地老地朴素下去。这只枯花,仍含着果壳的一半,一个标准的立体几何——半圆,而里面的种子,已经回归了大地,无论以何种形式,大地永远都是种子的归宿。黄黄的松针一地,它们向泥土慢慢走。这片枯叶地,覆盖了树影,普照了"小满"的阳光——来自天空最遥远的消息。
我身边的这个家伙,正忙上忙下,左左右右——确切地说,它在完善自己的一幅作品,它在织一张网。它的这张网,距离那棵桦树太远,离这边这株草也远,它拉的这张小网,占了过大的空间,走了太远的路程,而细丝必软弱,风雨永远强大,我瞄一眼那棵桦树,它枝桠之间,最宜编织一个家。这个蜘珠,却有着倔强的性格,一张精美的编织,在摇摇晃晃,破破败败之间,捉拿着露珠、雨水、风丝、月光、翅膀,欺骗和诱惑之外,它预设了一些生命(包括蚊子和蜘蛛自己)可能的情节和另外的结局——我祝愿它们。
我起身下坡,旁边一沟,沟深,好几棵白蜡树长在沟底,却出奇的高,它竟与坡上的这棵稠李子的树冠,平齐了。为争夺阳光,它从最低处,一刻不停地把自己拉得最高。这棵树下是一个练功场(人工整理的一块平地),我看见谁用小树棍,留在地上的一句话:“有情无着落,无意倒安稳”,左上角写着“用心”——不矛盾,也挺有味儿,我猜写字人,他(她)正在恋爱或生着病,也可能就是一个练气功的老头,写下心得体会。
公园游乐场在放DJ音乐,我忽然想踩准它跳几下,又怕不合这个夏天的正午——今天小满,叶子小心,枝干真诚,林荫厚重,蚂蚁神奇,而夏天的汗水正在浇注着秋天的果实,包括稠李子、山腚子、橡子、松果,将由此出发,渐趋于“满”。而大麦、冬小麦,我从未种过,亦未见过其“满”或“小得盈满”的样子,未予表述,为一憾。
2014.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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