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闹元宵

       正月十五这天，舅舅家吃晚饭的人出乎意料地少。
     舅舅一大早就被队上的人叫走，说是搭灯棚的棚布拉回来了，赶紧商量灯棚怎么搭。晌午就没回家吃饭。
     表哥和二表姐吃过晌午饭，出门前就说了，秧歌队舞龙队要早早集合化妆，队上管饭。他们初五起就开始排练，搭工夫费心机，早就嚷嚷着，今年闹红火一定要在全公社耍出个样样来。
     表弟早上吃罢饭，就扛了两条长板凳上街去占位子。晌午饭也是和表妹轮流回来吃的。我说：用不着费那劲吧，谁会偷咱的板凳。他们却笑答：板凳肯定丢不了，占的位子没人看着肯定保不住，板凳放在东院爷爷家商店门口呢。
      嫁在外村的大表姐，晌午饭前带着孩子赶回来了，进门就挽起袖子钻厨房。憨憨的表姐夫赶紧表白:俺本来早就准备出门了，队上让俺今晚跟着八音会抬鼓拿家伙什，说着说着就来迟了。
      舅妈的母亲安村姥姥，前几天就专门接来了，瘪着个嘴，天没亮就起床找我姥姥，俩老太太有一搭没一句拉呱家常。
      晚饭是前天我从城里带回来的桂花元宵，还有中午包下的肉馅饺子。
      我是原本打算昨天回家的。舅妈说：多住两天吧，今年公社十五闹元宵，可要红火了。我惦记着城里的游行和热闹，迟疑着没有答应。表弟说，今年可要热闹！咱大队四个小队都搭灯棚排节目，早就飙着劲，都想着要代表公社正月十六进城去汇报表演。表姐给我咬了一阵耳朵。表妹笑：不哇你甚时候能见上咱村的热闹？一点也不比你们城里的差！姥姥笑眯眯说：人家都是过十五专门要请亲戚们来闹红火，哪有赶上了还放你走的道理。
     大表姐家的淘儿一旁边玩边拉长了嗓音唱: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儿哭着喊着也要去！姥姥家门口的大戏，就是正月十五闹的红火。
     放下碗，表妹赶紧就拉我上街，去换表弟回家。
     
     出院门，就看见整匹红布搭就的灯棚，从我家门前经过。胡同上方，两幅红布一直从胡同口披挂到胡同尾。三步一对亮闪闪花灯，对对各不相同。五角星灯，桃子灯，南瓜灯，大熊猫灯。越往胡同外街的方向走，灯的花样越复杂，色彩也越鲜艳。白菜灯，八角绣球灯，花篮灯，老寿星灯……边走边抬头寻找今天下午我和表妹一人拎一对送交的花灯，又想起那一路走一路听到人们夸赞。哎呦呀，那不就是我们家的灯嘛！有人在灯下仰着脸看，嘴里还叽里呱啦:谁家人手这么巧？做的活脱脱象哩！啧啧啧……旁边有接话的:西门老奶奶家呗！还能有谁家啊！看人家这灯，活脱脱地。我美滋滋地听，不由得再一次仔细打量:橘红色金光闪闪一对大金鱼儿，鼓着圆圆水泡眼，微微翕动胸鳍，扇动着尾巴，活灵活现。一对银光闪闪的直升飞机。机身上一侧贴着鲜艳的五角星，另一侧有喜上梅(眉)梢的剪纸图案。机首的螺旋桨，有风就会盘旋转动，随时起飞待命的架势。
     扎灯架，糊表纸，都由姥姥带着老花镜，仔仔细细比量好了，指挥表妹动手。我正赶上最后收尾，自告奋勇要画金鱼的背鳍尾巴。姥姥说:行呀，你去往墨汁里兑些水。我照吩咐做了，毛笔蘸墨汁在旧报纸上，一笔画一道横线，由重到轻不断笔迹，拿给姥姥看。淡点，再淡点。姥姥瞟一眼，吩咐。再淡还能看清楚吗？我满是疑惑。按姥姥指点点画出来的鳍纹尾纹，干透后，几乎看不出痕迹来。没想到，夜晚明晃晃灯泡放进鱼肚子里，强光照射下，那些背鳍尾鳍上的痕线，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点衬了鱼尾的透明质感。生动活泛。恍然大悟:原来姥姥早就考虑到了特殊情景下的效果啊！
     挨着我们家金鱼儿灯，是一对红彤彤大宫灯。一对圆圆大红灯笼，金光灿灿云纹贴边，晃动着金黄的丝穗，挂在灯棚入口。朝街方向，松柏枝缠绕出两个门柱，两条飞龙盘旋而上，在门楣牌楼中央张牙舞爪，抢一颗耀眼明珠。牌楼周边，祥云朵朵。
     
     街上，人已经很多，乱哄哄地嘈杂。
     熟人大老远高声打招呼，当街一堆一圈地拉住手，没完没了地闲扯。小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跑去，咯咯叽叽地笑着叫着，像顽皮的小鱼儿在鼎沸的河流里撒欢。
      政府单位门前垒了塔炭火，砖垒的灶炉，外面黄泥抹塑成意象的狮子形状，一双眼睛，两只鼻孔，一张嘴巴，全都镂空大张着，有炭火从狮腹内由孔中吐烈焰红舌。
     城里的街道，这会应该是警用摩托车开道，警察们也该严正以待维持秩序了。可这乡村不宽的街面上，人还是一堆一团，像挤了许多蚂蚁圪瘩。好不容易看到两三个穿制服的，却也袖着手和旁边的人说笑正欢，比老百姓还悠闲自在。
    舅妈大表姐搀扶着安村姥姥，费力地从人流中游挤过来，小淘儿叽叽喳喳站在板凳上，兴奋地说个没完。真服了她们，都坐板凳上了，还有说不完的话，还不断地有人挤过来打招呼。
     很快地，我就知道了自己的忧虑是多余的，也明白了，表弟表妹为啥要花大工夫来占东院爷爷家商店门口这个位子。原来街上各家商铺，都按古老乡俗，主动出钱凑份子买了很多鞭炮。只要喜欢，可以拦住任何一支经过的游行表演队伍，噼里啪啦放一挂鞭，一来祈福来年生意红火财源广进，二来，是对表演者技艺的最高褒赏。鞭炮一响，人们习惯性捂住耳朵四处散开，顺势打开表演场地。东院爷爷家今年不赖，他牵头组这一地段的放鞭炮拦队伍---他家商店门口真是个有钱也难买的好位子！---几乎所有经过的队伍，我们都可以看到精彩表演。　　
      村里人实在，人们给七分掌声，就恨不得使出十二分劲来回报。灯光下，火光旁，鞭炮响亮的闪光里，浓艳的彩妆上，丝绸织物闪动的光泽中，表演者额头脸上的汗珠，闪闪亮亮欢快地滚动着不断又不断地滑落。表哥的舞龙过去了，表姐的秧歌过去了，大表姐夫他们村的八音会也蜜儿哇啦吹奏着过去了……
     锵锵，起锵起，锵锵锵锵，起锵起…城里的锣鼓节奏有条不紊地呆板。咚得儿锵，咚得儿锵！咚得儿锵锵，咚得儿锵！咚得儿隆咚锵！乡下的锣鼓点却着实地欢快热烈。响亮的声音，鲜艳的色彩，汇集一起交织成春雷，轰鸣滚动奔腾，眉飞色舞的乡村贲张着血脉.沸腾起来。
      东门的表演队伍终于过来了:狮子抢绣球！锵锵锵锵的锣鼓点，一对金黄毛发大狮子，摇头晃脑，活灵活现闪转腾挪，一群小狮子憨态可掬，两旁耍宝逗乐。绣球上下翻飞舞出各种花样，狮子左扑右扑，志在必夺。舞到最后，围观人群嗷嗷地叫起来，越叫声越高，越叫跟着一起叫的人也越多。又一阵鞭炮转着四圈响过，场面后，有人扛过一张八仙桌，锣鼓点又一次锵锵响起，耍绣球的汉子脚一点地，腾地跃上桌子，人们一阵欢呼，绣球飞转高高腾空，人跃身下地稳稳接住。锣鼓点密集，疾风劲雨般叫人透不过气来。锵锵锵锵锵锵！一声长啸，两只狮子竟然纵身一跃，同时直立起来蹿上桌子！欢呼声叫好声雷一样轰响起来。我站在凳子上兴奋跺脚，一晃差点跌到地上。表妹及时拽了我一把，低声说:看，看，快看……看狮子累趴在地上左右摇晃着脑袋歇息？
     队伍里，闪出一个黑衣青年，国字脸大高个，精神抖擞。表妹捏了捏我的手，提醒注意。
     那青年干脆利索地耍了一套流星飞镖。长长链子，尖尖镖头。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精彩。有人就喊:飞火流星！飞火流星！那青年一拱手抱拳:正月里都穿新衣裳，恐怕不便。再耍一趟拳吧。人们不依不饶，继续喊:飞火流星！飞火流星！青年笑笑，那笑容真得劲，白杨树风过哗啦啦响一样。不知从哪里抖出一条细细铁链，链头拴着一个里面放了一块烧红火炭的铁圈，缓缓悠起链绳，在周身上下左右舞动，那圈中的炭火发出耀眼光芒，流星一般灼灼迅疾，点亮夜空。好!我跟着大喊，又差一点栽下凳子。那黑衣青年，却缓缓收落手中的家伙什，再次拱手连连抱拳:见笑了！大家新衣服，怕溅火星子。还没看到够劲就罢了手。我失望地想，看看表妹，又想起表姐咬耳朵说给我的话。冲着那黑衣青年呵呵大笑起来，心说道:你要是不给我好好耍一套飞火流星，就别想当成我二表姐夫！   

        院门洞里，一对圆圆的大红灯笼，静静地等待着远方的人。满脑满心的咚咚锵锵，不肯轻易停歇，彩衣飘飘，花灯灿灿……塔炭火的热焰燎舔，金色麦浪滚滚漫过田野……迷迷糊糊，朦朦胧胧，听到院门响，有人咳嗽着，披一身月光回来，压低了嗓子嘁嘁喳喳说话……飞火流星舞动起来了，划破夜空，火星点点，飞到了天上，群星闪烁……好呀，终于还是做了我二表姐夫……又听见，姥姥轻声说，别疯想了，快睡吧，明天一大早，你得坐舞龙队秧歌队进城的车回家。
       我嗯哼着翻转过身。一轮明月滚落怀中，这一觉就睡到许多年后的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