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下的七奶奶

      城市的夜空像一只不入眠的猫，瞳仁散发幽深的光。在某个睡意朦胧时刻，呼啦的声音惊悚了漂游的梦。星空被逼退，悬浮在五光十色之上，五星级酒店像个笔直的杆，试探着夜的高度和深度，里面嘈杂的响声喷涌而出，但没出两步，就被吸入了厚重的黑。
      我是随七奶奶一同参加这场盛大婚礼的。
      七奶奶已年逾八旬，夫家排行老七，为人慈善，是个热心肠，远近知名。出身书香之家，幼时略学四书，识得千百汉字，在老太太中属稀罕之人，以念佛赚得一二生计。理所应当，众望所归的，是众念佛老太的首领。逢年过节，念佛最是紧俏，人都提前央告七奶奶安排。七奶奶年岁大，但对一年中的节气好日均了如指掌，人有所求，扳指一算，就能按需分时分工处理得当。虽说是做头领，但无实际私人好处，唯一便利的是，因直面乡人，对各家适龄儿女婚嫁情况，均一清二楚。又喜欢牵线搭桥，凑得美姻缘无数。七奶奶认为这是做大善事，而红娘费近年飞涨，七奶奶自然更乐此不疲。
      我是在电梯口遇见七奶奶的。当时，七奶奶正揪着服务生的袖子，吐着浓浓的乡音土话，反复述说着新娘的名字。音大气足，偌大厅堂，回音乱撞，闻者都愕然回望。服务生似乎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乡间老太，年轻小伙低头倾听，一脸热情，字正腔圆地抠出每一字，态度极恳切，一脸宾至如归。但对话似乎总是南辕北辙，无法找到相融相交点，只坠入更深云雾。
我远远地招手，七奶奶，你怎么也来了。
      如同他乡遇故知，七奶奶一把拉住了我：一同上去。接着又恍然大悟得告诉我，这家大姑娘，我给她前后一共做了5个媒，一个也没成，没想到结婚了倒还记得我。
      于是一起入席。席间桌大人多，五光十色，各种声响嘈杂一片，翻涌的热气一哄而上，熏得我一阵眩晕，不知南北。
      桌上放着两包红软中华，七奶奶手指轻轻一拉，软包的塑料膜脱了壳，再一扯，细碎银色纸片幽幽落地。七奶奶叼烟时手指是笔直的，轻轻巧巧的夹着，轻轻巧巧的往嘴角递，，香烟成45度角往嘴角边延伸，轻轻地点一口后，氤氲出淡淡的雾气。就这样，手起手落，七奶奶有了片刻的呆怔，出神的盯着新郎新娘拥抱亲吻，向父母鞠躬，向来宾鞠躬。不自觉地，七奶奶摆起了右腿，头向右上微翘，整个人也就有了慵懒的倾斜。雾气中，七奶奶一脸的傲慢和尊贵。我看过很多人抽烟，那都是把香烟当做柴火烧，猛吸一口后，火光灼灼，半截烟没了。七奶奶是那种能把抽烟艺术化的人，她举止轻盈，古典，当年大家闺秀的范儿依稀可见。时光停滞，周围的一切都从七奶奶身边滑过，七奶奶迷离的眼神能追溯到民国，以及一切流金岁月。
      主持人说，下面请新郎新娘互相讲述他们间彼此互不知道的让人感动的爱情故事。
      新娘说，我最感动的是，我说我还没有真正看过日出呢，有一天他就真的拉着我去了拉斯维加斯的沙漠里看了日出。我说，很想看看天上的星星是什么样子，他就真的买来了望远镜给我看星星。。。。。
      新郎说，那年我生日，一个人乘飞机回到单位，开始的时候一个接机的人的都没有，正当我失落的时候，她竟然坐在我叫的出租车里面。这时我很感动。
      七奶奶听着，吃着，拉拉我的衣襟，说，快点吃呀，难得的。说着，就把筷子换成了调羹。
      主持人说，下面，我们将要进行抽取最后的大奖，奖品是，一台三星彩电。顿时，每一个参与者都拿票起身，目视中央，哗然声游走遍厅堂的每一个角落，也激起我升腾的冲动，哇，价值将近万元呀。
      七奶奶拉拉我的衣襟，说，快点吃呀，难得的。我活了一辈子了，什么没见过？这种好事还能轮得上？说着，旋转了圆盘。
      到底，七奶奶停下了忙碌的嘴，她开始安静的坐下来了。我想，终究是年纪大了，连肚子也比不过年轻人了。安静下来的七奶奶在这漂浮的人群中依然如青春美女般是赫然在目。新买的服装朴素又华贵，丝缕银发在灯光下变幻出五彩的光圈。七奶奶起身了，这会儿，她又有心思细细打量华丽如皇宫般的酒店了。幕墙上放映一张张变幻的照片，自然景致清新若仙境，古老的城堡把宾客带入16世纪的欧洲，主人公亲昵地表演着恩爱，各自陶醉在幸福中，这些又勾起其七奶奶无限的遐想。七奶奶把自己重重地落了下来，叹息声清幽又厚重，透过众人的喧哗，钻入了我忙乱的双耳。七奶奶坐了下来，双目游移，像打量同桌举箸间嘴角鲜明的饭粒或光亮亮的油光，又像在搜寻人群中的相识者。同桌一位女士离桌外走，七奶奶立即起身目送她走出大门，又缓缓坐下，继续张望。
      我说，七奶奶，发现了几对光棍大姑娘呀！回去也给他们撮合一下！
      低下身，七奶奶把脸凑了过来，低声对我说，你晓得这里洗手间往哪里走吗？